
【宁静】乌蒙山(散文)
天地初开、清浊分明的时候,南方荒野里崛起一座乌蒙山。
乌蒙山连着夜郎国旧地,扼守着云南和贵州的要道。山脉带着昆仑山的余脉气势,山势能吞没远方的云梦泽群山。山峰如同密集的剑戟,刺破青天,山穴好似排列的屏障,隔绝人间烟火。
云低的时候,彩云像飘在衣襟袖口。风大的时候,声音能撼动天地。要说它的高,能碰到天上的星斗,日月都像绕着山腰转;要说它的长,山下贯穿着江河,蛟龙都藏在水底。
天还没亮、露水还没干时,千座山峰顶着雪,像白衣仙人排着队;万道山谷飘着烟,像青色的发髻浮在空中。不时有牧笛穿透云层,一声声脆响,惊起岩上宿夜的仙鹤。一会儿,又有樵夫的歌声回荡在山谷,犹如泉水三叠,唤醒石底潜藏的鱼儿。山路绕着天空,像一根银线穿过蓝天,溪泉倾泻而下,发出像琴声般清亮的声响。悬崖垂着古藤,像披着蓑衣的老人;深谷里有鸟叫,像美人调出悠扬的琴弦。这就是人们说的“山高水长,刚显露出天地初开的景象”啊。
到了中午太阳当头、雾散天晴时,所有山峰都显露出来,如同排列的士兵在开拓疆域;所有山谷都看得清楚,像张开的琴等着弹奏。彝族同胞披着毛毡,背着弓箭,登上那高冈;苗族儿女吹着芦笙,跳着舞,来到这深涧。“阿西里西”的调子响起,声音跟着云彩翻卷,能挡住流动的云;跳起“跳月”的舞蹈,影子跟着风旋转,惊动落花飘飘。芦笙声咽,和松涛叠成韵律;月琴叮当,与泉水汇成合声。老人打着节拍唱道:山上有树啊树有枝,心里喜欢你啊你不知。年轻人手拉手跳舞,舞曲里唱诵的:水有源头啊源头有根,各族相亲啊永不分离。声音震动树林,气势贯通彩虹。这就是人们说的“各族同欢,尽显太平景象”啊。
等到傍晚雾气刚起、夕阳像血一样红时,千座山峰染成赭色,好像喝醉的人脸着红;万道山谷凝着紫气,犹如画师泼了墨。不时有孤鸭掠过水面,翅膀裁开晚霞;偶尔见砍柴人背着柴,影子拖着夕阳。古渡口,渔人唱着晚歌,摇橹声让山水都变绿;古驿站旁,牧童回来,短笛没个腔调随口吹。
山月渐渐升起,像银盘挂上夜空;林风慢慢吹来,像玉屑敲打窗户。“放郎”的地方,篝火刚刚点燃。靓男俊女用木叶互赠,声音含着情意;老少爷们一起喝咂酒,气氛融融。有人唱《指路歌》,声音跟着星星转;有人跳《铃铛舞》,影子追着月亮移。火光照着人脸,映出千年不变的笑脸;歌声绕着山峦,荡开万古的愁肠。这就是人们说的“放郎的情韵,暗合自然的声音”啊。
春天雨后初晴、青苔爬上台阶时,新竹拔节,像剑拔出鞘;老松添了新绿,像龙长了鳞。涧水突然涨起来,咆哮像打雷,冲破岩石门;山花怒放,绚烂像刺绣,铺满谷口。傈僳族女子背着竹篓采茶,指尖沾着露水;布依族汉子引泉水灌田,脚下冒起烟。采茶歌响起,和黄莺互相应答:茶有芽啊芽有香,采回去啊奉爹娘。灌田的歌谣和着,与青蛙互相应和:水有波啊波有光,灌我的田啊谷满仓。声音随着雨停,韵律跟着风扬。这就是人们说的“春山焕彩,暗含生生不息的意思”啊。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时,层林都染红了,像烧着的红火;万岭铺着金色,像撒了碎星星。猿在深谷啼叫,声音传十里;雁群在长空,排的字写满高空。土家族晒秋,屋檐下挂着红色作物,映着太阳成彩霞;白族打稻子,场上谷粒飞金,随着风成波浪。“八月八”的节日到了,各族人都聚来。吹芦笙的,声音穿到云外;打铜鼓的,响声震动山坳。老人讲古,说夜郎竹王的故事,声音沉得像钟;年轻人比赛射箭,展乌蒙健儿的英姿,势头快得像箭。歌声和云一样高,舞蹈跟风一起转。这就是人们说的“秋山聚欢,明着显示丰收的快乐”啊。
冬天大雪纷飞、四周都白了时,千座山峰没了绿色,像老和尚打坐;万条路上没人,像天地刚开辟。只有猎人,披着皮衣、戴着斗笠,在荒野追野兽;还有樵夫,背着柴、踏着雪,在深谷找路。雪压着松梢,像玉簪垂在额前;冰结在涧底,像玉琴横在膝上。彝族“火把节”虽过,还有余温;苗族“年节”快到,已显出欢乐。火塘边,老妇人纺线,线随着雪落;堂屋里,壮汉酿酒,酒混着梅香。忽然听到山歌从山岭传来,唱道:“雪漫漫啊风萧萧,心相依啊乐陶陶。”声音落处,雪停月出,清辉洒满山谷。这就是人们说的“冬山藏景,暗含温和的情怀”啊。
唉!乌蒙山的美,不只在形态,更在它的精神。“阿西里西”的调子,不只在声音,更在它的情意。放郎的地方,不只在环境,更在它的心意。山高就志向远大,水长就情意绵长。各族同欢,不是因为民族不同,而是因为同根同源;歌舞相和,不是为了炫耀技艺,而是天性的流露。
从前,这里是“放郎”的地方,所谓“放郎”,不是放逐的意思,是释放天性的地方啊。“郎”是少男的意思;“放”是放纵心意、任随情感的意思。所以山能容下他们的狂放,水能洗去他们的俗气,歌能抒发他们的志向,舞能展现他们的姿态。现在的各族人,继承这遗风,不用不同的见解互相排斥,而用共同的欢乐互相亲近。芦笙和钢琴一起演奏,不分古今;毛毡衣服和西装一起跳舞,哪分少数民族和汉族。这难道不是人们说的“思想美”吗?
那声音,有时高得像穿透云层、震裂石头,有时低得像泉水洗玉石;有时快得像奔马脱缰,有时慢得像闲云出岫。“阿西里西”反复吟唱,像星斗循环;《铃铛舞》进退有序,像日月交替。平仄协调,不关人为;韵脚天然,本于自然。这难道不是人们说的“音乐美”吗?
那景象,晴天千座山峰争着秀美,雨天万道山谷含着云烟;早晨霞光映出色彩,傍晚月色融化银辉。鸟飞走不留痕迹,像心里没有牵挂;云飘来没有固定地方,像意念自然悠闲。高得看不见顶,显出空阔的景象;深得看不见底,藏着幽深的意趣。这难道不是人们说的“空灵美”吗?
现在的人,有的被困在公文里,有的被名利束缚,心被外物役使,性情被情感牵制。如果能去一次乌蒙山,登到高处望远方,到水边洗心灵,听那里的歌舒胸怀,看那里的舞畅心意,就会知道天地的广大,不是一间屋子能困住的;民族的相亲,不是言语能说尽的。山高水长,是空间的度量;民族同欢,是时间的流动。“阿西里西”的调子,是天地的呼吸;放郎的地方,是心灵的归宿。
唉!人生像逆行的旅途,谁不是行人?乌蒙山虽远,却在心里。心如果能放开,哪里不是“放郎”的地方?情感如果能相通,哪个民族不是同根的人?何必问那山峰多高、水流多长呢!
时值深秋,有从乌蒙山回来的客人,对我说那里的美景。我有感而发写了这篇赋,来记下它的美。歌道:
乌蒙的山,高得攀不上。乌蒙的水,长得回不来。
各族同欢,快乐在其间。阿西里西,声音满云间。
放郎的地方,心里自宽闲。这地方真美,万古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