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花事(散文)
花开了。人们说。
我向来是不大留心这些的。花开花落,不过是泥土里钻出些颜色,又萎去罢了。然而今春走过巷口,那株老梨树竟白得晃眼,枝干黝黑,花朵却白得几乎透明,在风里微微颤动,像是随时要飞走。我不由得站住了。
花是何时开的呢?昨日经过时,似乎还只是些青褐的芽苞,蜷缩着,毫无生气。一夜之间,竟这般盛放了。这让我想起幼时邻家的女孩,也是这般忽然长大,忽然出嫁,忽然就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生命的变化,原是这样静默而迅疾的。
花下常有看花人。老者支着竹凳,一坐便是半日;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指点着花瓣;更有三五少年,举着手机拍照,嘻嘻哈哈地来了又去。花不问看花人是谁,只管开着,白得纯粹,白得不管不顾。有时风过,花瓣便簌簌落下,落在老者的肩头,沾在妇人的发梢,少年们却浑然不觉,只顾着调整滤镜的深浅。
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这是古人的雅趣。我却觉得花开到极盛时,才显出生命的烈性。你看那花瓣,薄如蝉翼,却敢与春风抗衡;花蕊纤弱,偏要招蜂引蝶。这般决绝,倒比那些畏首畏尾的人强多了。最动人的是清晨的花,带着露水,在朝阳下闪闪发亮,像是刚哭过的眼睛,又像是含着笑的嘴唇。
花终是要落的。先是三两瓣,随风飘荡,像是不经意的试探;继而纷纷扬扬,如同落雪。树下便铺了一层白,踏上去悄无声息。看花人渐少,最后只剩下几个老者,望着稀疏的枝头,眼神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每天定时来树下坐着,从花开到花谢,风雨无阻。后来听街坊说,他老伴生前最爱这棵梨树。
落花时节又逢君。这是多情的诗句。实际上,花落了,人也散了,哪有什么重逢。花开花落自有时,人来人往却无定数。那株梨树年年开花,看花的面孔却岁岁不同。有些面孔,一去便再未出现。去年那个总带着画板来的姑娘,今年不知去了何方。她的水彩画里,梨花永远停留在最灿烂的瞬间。
记得少时家贫,母亲常在院角种些凤仙花。花不名贵,却红得热闹。母亲用花瓣给我染指甲,说这样才显得精神。母亲总把我当成女孩子养,我嫌俗气,总是偷偷擦掉。如今母亲已逝,凤仙花也早不见了踪影,我却在某个深夜忽然想起那抹红色,想起母亲粗糙的手指捏着我的指尖,想起她笑着说“多好看”时眼角的皱纹。原来花的记忆,不在眼里,而在心上。有时半夜醒来,恍惚中还能闻到那股带着泥土味的花香。
城里新开了家花店,玻璃橱窗内摆满异域花卉,价格不菲。店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起花来头头是道,什么厄瓜多尔玫瑰、荷兰郁金香,仿佛这些长途跋涉而来的花朵,真比野地里的蒲公英高贵似的。我买了一小盆多肉,摆在窗台上,不过半月便枯萎了。原来有些生命,本就不该离开自己的土地。倒是路边不知名的野花,无人照料,却开得恣意,紫的、黄的、白的,星星点点,像是大地随意撒落的纽扣。
乡下表姐来信,说老屋后的桃树今年结果特别多,让我有空回去摘。信纸里夹着一片干枯的花瓣,说是去年春天特意压制的。我捏着那片脆弱的粉色,忽然记起童年爬树摘桃的往事。那时满树繁花,我嫌它们遮住了果子,总是折下花枝扔在地上。表姐会小心捡起来,夹在书本里。如今老屋易主,桃树还在,只是再无人攀爬,也无人嫌弃它的花了。表姐说新主人是个爱花的人,在树下摆了石桌石凳,春天里常坐在那里喝茶。
医院走廊的花瓶里,常年插着康乃馨。苍白的环境里,那点红色显得格外刺目。探病的人匆匆走过,很少驻足。只有那些长期住院的病人,会盯着花朵发呆,眼神空洞。护工每周更换鲜花,扔掉的花还很新鲜,只是边缘微微卷曲,像是一个欲言又止的叹息。有个患病的老人,每天都要数花瓶里的花还剩几朵,他说这是在数自己剩下的日子。后来他出院时,护士送了他一束康乃馨。
墓园里的花最是寂寞。精心挑选的百合、菊花,摆在冰冷的石碑前,无人欣赏。风吹雨淋,不过几日便凋零。扫墓人来了又走,留下新的花束,取走旧的。如此循环,如同某种无言的仪式。倒是那些自生自灭的野花,开在坟茔之间,虽无人照料,反而活得恣意。它们不需要祭奠,也不需要怀念,只是单纯地活着,开着,然后死去。有时我想,或许这才是对生命最好的态度。
阳台上那盆栀子花终于开了。我熬夜工作时,忽然闻到一阵幽香,才知道它已悄悄绽放。小小的白花藏在绿叶间,不张扬,却不容忽视。我放下工作,静静看了许久。夜风拂过,花香时浓时淡,像是一首若有若无的歌谣。这一刻,我与一株植物达成了某种默契,无需言语。后来每当我伏案至深夜,那缕幽香总会准时飘来,提醒我生命的美好不止于眼前的苟且。
花开花落,本是寻常。可偏偏有人为之欢喜,为之忧伤。大约是因为在花的世界里,我们照见了自己的影子——那短暂而热烈的绽放,那无可避免的凋零。我们爱花,不过是爱那一点点倔强的生机,爱那明知结局却依然盛开的勇气。花开时,我们看见希望;花落时,我们学会释然。年复一年,花开花落,我们就在这轮回中慢慢老去。
又是一年春尽。巷口的梨树再次被白色覆盖。树下多了个卖糖葫芦的老人,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我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没有走近。花还是那些花,看花的人却已不同了。风吹过,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我脚边,我弯腰拾起一片,夹在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花落了。没有人说。只有泥土记得它们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