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我的打工故事(散文)
一
二十岁时,我走出村庄,来到小城一家纺织厂上班,成为一名挡车工。工作虽辛苦,但依然觉得满足与快乐。这份工作,使我成为半个城里人,身份上的改变,曾让我对未来充满各种美好的希冀。
在工厂工作了二十年,我也算是厂里的老人了。这些年,工资的涨幅不大,勉强维持生活,可在小城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和我一样,守着一份微博的薪水,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与精彩,似乎都无法打破这份平静与安稳,守一小城守一个家,日子就这样一日日度过。
那年的夏天,与往日有着不同。车间里没有了机器轰鸣声,没有了穿梭在机器间,忙得不可开交的挡车工,整个工厂一片沉寂。这个从建厂到如今近六十年的老厂,设备老化,产品无法适应如今的市场需求,宣布倒闭,厂里的职工全部成了下岗人员。
三天后,我和两个同事去了一个餐具消毒有限公司。说是公司,实在是有些夸大和美化,不过是将原来的街道小鞋厂经过简单的规划处理,改头换面成了新公司。因为地方偏远,又没有招牌,我们三个骑着自行车,足足转了两个多小时,才在别人的指点下找到地方。
在一个大院子里,北面一排平房,是老板办公的地方。南面是一个大的厂房,地面堆满了没有清洗出来的餐具。我们的新工作,是将这些餐具清洗干净,经过消毒处理,送往小城里的各个餐馆。每天工作时间九小时,工资五十元,没有节假日和星期天。
走出潮湿阴暗的厂房,重新站在明朗朗的天空下,阳光有些灼眼。我们三个互相看着对方,沉默了一会,年纪最长的王姐说了话:一月七百五,工资比厂里多,干嘛不干?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们约好明天碰头的地点,各自回家。
冬天很快来到。厂房里没有暖气,格外阴冷。地面上到处是污水,我们在脚上的雨靴里垫了好几层棉鞋垫,还是觉得冷气从脚根往上走,渗进每个毛孔,整个身体凉得像一块冰,好久都缓不过来。让人难以承受的,不是工作环境的恶劣,而是被拖欠工资。过了发工资的日子一个星期了,老板迟迟没露面。在这工作的,几乎全是中年女人,每个人都有不小的生活压力。大家情绪激愤,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聚在一起商量讨薪的事。推举我给老板打电话,如果不发工资,大家不再工作。进了腊月,餐馆的生意火爆,我们的工作量在不断增加,如果这时停工,损失不小,老板掂得出轻重,第二天给我们发了工资。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这次讨薪成功后,我的麻烦便不断,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常常毫无理由被扣工资。周围的人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发生着。我感到气愤和失望,却不知道将火发给谁。王姐语重心长告诉我说:你还是年轻,不知道事情的轻重,挑头和老板讨工资,你的日子能好过吗?可当时,王姐不是这么说的,我一脸愕然,面对王姐的语重心长,说不出话来。
二
春暖花开时,我离开了那里,找到了新工作,去了一家酒店客房做保洁员。我的心情也如这春天般,欣欣然充满了希望。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如此豪华的酒店。走在厚重的红色地毯上,感觉脚下有点虚浮,让人那么不踏实。头顶巨大的枝型吊灯,闪烁的光芒让人炫目。我努力藏起自己的惊讶和胆怯,不想在工作之初被人轻视。
从小随父母在田间劳作,长大后进工厂上班,吃惯了苦,眼下的客房清扫工作,显得清闲许多。有了空闲时间,加之工资不高,我和一起工作的小洁商量,下班后摆地摊贴补家用。
我们的运气不错,第一次摆摊挣了两百块钱,感觉老天都在帮我们,兴奋得简直要蹦起来。忘记了烈日炎炎下,我们喊得口干舌燥,只舍得买两个馒头,一块腐乳充饥。要知道,两百块钱相当于我们几天的工资,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小洁一边工作一边摆摊,忙得像只陀螺,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根本无心去顾及周围人的眼光和想法。
一天,我和小洁在集市上摆摊,过了好久,迟迟没开张。这也是常有的事,我并没太在意,依然扯着喉咙高声叫卖。小洁看上去心事重重,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和干劲。不管生意好不好,我们总是为对方打气,不管做什么,坚持很重要。我干脆放下手里的衣服,扭头问起原因。小洁接下来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有人在经理那告我的状,说是摆摊影响了工作,经理在考虑是不是辞退我。我先是一惊,继而感到委屈又气愤,随口骂了一句:“谁这么不地道,见不得别人好。”工作中我勤勤恳恳,不迟到早退,与同事相处和和气气,谁会做这样的事呢?小洁提醒我,是不是与人有过矛盾?不容我细想,有人走过来挑选衣服,这件事暂时被我搁到脑后,忙着与人讨价还价。
我不想失去工作。摆地摊的收入不稳定。我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来应对生活中方方面面的压力。谁告了我的状,是不是有人告状,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经过激烈一番思想斗争,我决定听从小洁的建议,并悄悄做好准备,只待时机成熟,便按商量好的办法去做。
几天后,我正在清理走廊卫生,看到经理朝我这边走来,急忙跑回工作间,拉开抽屉,从包里拿出崭新的五百块钱攥在手里,又觉得不稳妥,“噌”一下,在交班本上撕下一张纸,将钱卷在里面,重新攥在手里,慌里慌张的样子,像是拿了别人的东西,心砰砰跳得厉害。
我站在走廊上,看着经理在朝我的方向走过来,此时,走廊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深吸一口气,迎着经理走过去,在我们之间只有不到一米距离时,我说出了想长久留在这里工作的愿望,并将手里的纸包递过去。经理没接我手里的纸包,先是一愣,随后脸上现出了平日里的一副假笑,撂下一句“先去工作,以后再说”。走廊里又剩下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好久没缓过神。
当我把事情讲给小洁听,小洁简直要被我气笑。还是第一次听到与人红包在走廊里,不知道墙上有摄像头?给人红包总要有个样子,让人一眼看明白,哪能随便撕张纸包上,谁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小洁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明明白白。心里忽然觉得好累,从村庄走出来的我,骨子里的质朴与耿直让我学不会人情世故。
三
我辞职了。这是我失去的第三份工作,压力也在一层层地叠加。很快,在朋友的帮助下,我找到了新工作,去了一家超市上班。在接连失去工作后,我变得小心翼翼,无论是对待工作还是周围的人,做到谨言慎行,工作上不出差错。每份新工作的开始,都是一种新的挑战。除了全身心应战,别无他法,生活只对强者微笑,好运气来自不断的努力和坚持。
那天,同往常一样,我推着装满瓶装罐头的购物车,准备往货架上补货。迎面跑过来两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个跑,一个追,前面的男孩跑得急,将手里的薯片掉在了地上,急忙停住脚,回身去捡地上的薯片,后面的男孩飞冲过来,眼见要抓住前面男孩的衣服,两个人更是笑个不停。前面男孩一个起身,险些撞到我的购物车上,我急忙将购物车朝一旁推,由于用力过猛,购物车出现了倾斜,几瓶罐头滚到了地上,“啪”的碎裂开来,里面的桃子和糖水流到了地上。两个小男孩一见闯了祸,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我又气又恼,顾不得许多,赶忙蹲下身体,小心得地捡去地上的玻璃渣。顾客人来人往,我必须赶快收拾干净。小心,别扎手。有人喊了一声,声音有点耳熟。我抬头看过去,心里不由一沉。怕什么来什么。面前站得是店长王梅。要说这王梅,我来时间不长,耳朵里灌满了别人对她的议论:工作狂,严厉得不近人情,脾气暴躁,看她远远地走来,大家不是远远地避开,就是装作很忙的样子,还是能被她看出工作中的不足,在她的监督下不得不加以改正。
在我心里,已做好挨批的准备,盘算着几瓶罐头的价格,好做赔偿。王梅拉起我,自己拿着笤帚扫起来。我心里越发没底,站在那儿没动,等着她发火,说出赔钱的事。她抬头看我一眼,目光是温和的,你去上货,这儿我来处理。我稍稍愣了下神,转身离开时心里还在打鼓,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忙完手头的活,我去办公室找王梅,将准备赔偿的钱攥在手里。与其让别人处罚,不如自己主动交罚款,面子上也不会过不去。王梅在电脑前忙着订货,我说明来意,把钱递了过去。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又将目光收回到电脑屏幕上,双手敲击键盘,回了一句:你先回去吧,不用赔偿。我转身离开时,心里越发没底,她今天的样子,与我耳朵听到的有太多不同,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晚上下班后,我骑上自行车急急往家赶。骑到半路,车子的链条突然断了,脚下踩空,慌忙从车上蹦下来。想到白天工作的事,真是人在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我拾起链条,扔进车筐里,推着车子朝前走。路灯坚守岗位,投下温暖明亮的光芒,铺满整个路面。路旁的楼群里,许多窗口亮着灯,每个窗口都有不同的的烟火故事,或欢喜或忧愁,却是人间最真实最让人留恋的生活。不远处,有一个窗口为我留着灯,让我走在黑夜里并不觉得孤独与害怕,只是坚定地往前走。
一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忙朝路边靠了靠,让出路来。汽车停在我旁边,车上的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问道:怎么回事?我扭头看过去,认出是王梅,便对她礼貌地笑笑,告诉她车自链条断了。我送你回去吧。说着,王梅从车上下来,后备箱已打开,张着一张大口,等我把自行车放进去。我有些迟疑,站着没动。王梅走过来,和我一起搬起自行车,放进了后备箱里。在她的催促下,我也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整个人还是十分拘谨,努力想找话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王梅似乎没注意到我的拘谨,语气亲热地说道:帮我找个促销员,卖冷冻食品。要和你一样人品好,工作又负责的。说完,她扭头对我笑笑,样子是认真的。为什么要我找人?我放松下来,笑着问道。因为你人好,工作踏实,你介绍的人错不了。我没再说话,心里忽然热乎乎的,被别人尊重和认可的感觉,让我的鼻子发酸。心中对王梅的偏见,从那一刻开始烟消云散。
我的打工故事还未结束,一路走来充满艰辛,有失去有收获,有泪水有欢笑。所幸,我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因为我相信,好运气在前面等我,我是那个幸运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