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文：李易安赋（古韵）
　　
　　 维大宋建隆以降，文风蔚起，齐鲁之域，钟灵毓秀。章丘李氏，代有贤达，至神宗朝，诞一奇才，曰清照，字易安。父格非，受知于东坡，列“苏门后四学士”，著《洛阳名园记》，文辞雅洁，为时所重，东坡尝叹“格非之文，如清风出岫，明月入怀”；母氏王氏，乃状元王拱辰之后，大家闺秀，通书史，善属文，有《随园诗草》传世。清照幼承庭训，目染翰墨，四岁能诵《诗经》三百篇，七岁可缀《咏菊》小文，稍长，博涉经史，旁通佛老，于书无所不窥。尝随父居汴京，出入士大夫间，每有唱和，其句往往出成人右。年十二，观张文潜《浯溪中兴颂诗》，援笔和之，有“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之句，欧阳文忠公见而叹曰：“李家有女，雏凤清于老凤声，他日必压倒须眉。”
　　 及笄之年，归太学赵明诚。明诚，丞相挺之季子也，少嗜金石，精于考辨，年十七即著《金石考异》。二人初婚，居汴京崇宁坊，家素贫，然志趣相投，不以寒素为苦。每月朔望，明诚辄脱衣市钱，与清照步入相国寺，购古碑断碣、旧书残卷，归则相对展玩，指摘讹谬，至夜分不寐。偶得稀见拓本，清照必研墨伸纸，为题跋语，其《跋蔡襄茶录》云：“襄书清劲，如寒松挂剑，中藏锐气。”明诚击节称善，谓“此吾家钟繇、卫铄也”。夏日曝书，二人列书卷于庭，设茶赌句，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中者先饮，不中则罚，往往茶倾怀中，笑倒不能起，清照尝谓“人间至乐，莫过于此，虽南面王不易也”。明诚出仕莱州，清照留京，独居小楼，相思成句，寄《醉花阴》词，有“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语。明诚得词，叹服不已，闭门三日夜，和作五十阕，杂清照原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赏良久，曰：“唯三句最佳。”询之，即“莫道不销魂”三句也，明诚自此益服其才，每谓人曰：“吾妻之才，当于词坛独步，吾甘为执鞭。”
　　 宣和末年，金兵南下，铁蹄踏碎汴京繁华，靖康之难作矣。清照与明诚仓猝南奔，载金石书画凡十五车，其余不及携者，悉为乱兵所掠。道途艰险，风霜侵骨，舟行至镇江，明诚忽染疟疾，清照亲侍汤药，衣不解带者半月。然明诚终卒于建康，时年四十九。清照恸哭欲绝，曰：“余生平所恃，唯此一人，今已矣，复何言！”既而收其遗稿《金石录》，誓以余生校勘成书，其《金石录后序》记此时心境：“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此后漂泊江南，从越州而温州，自台州至衢州，所携文物，或遇盗劫于夜行，或遭官夺于白昼，十去其七八。居绍兴时，夜有盗掘墙而入，掠去《王献之洛神赋》真迹，清照悬赏万钱追寻，终不可得，每念及此，未尝不抚膺流涕，曰：“吾身可弃，此宝不可失也！”
　　 孤舟漂泊，寒灯独坐，往昔之乐，化为今日之悲。其词《声声慢》开篇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叠字，如泣如诉，将孤苦无依之情刻画入髓，后人谓“公孙大娘舞剑器，不及此十四字惊心动魄；李长吉呕心诗，难比此数语摧肝裂胆”。“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写尽孀居之苦；“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道尽家国之痛。至若“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则物是人非之感，溢于言表矣。然其愁非独个人之悲，更含黍离之叹，观其《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写元宵景象，昔时“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之盛，对比今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之寂，盛衰之变，令人唏嘘。时人评曰：“易安词，前期如闺中娇鸟，啼声婉转；后期如寒潭孤鹤，唳响苍凉，盖山河破碎，性情随变也。”
　　 清照虽为女子，胸有丘壑，常怀忧国之心。绍兴三年，闻韩世忠、梁红玉大败金兵于黄天荡，喜而作《乌江》诗，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句，借项羽故事，斥南宋君臣苟安江南、不思恢复，笔力千钧，凛然有丈夫气。时人读之，莫不击节赞叹，胡铨谓“闺阁中有此议论，千古罕见，李易安当配武穆词，同为忠愤之声”。晚岁居临安，贫病交加，齿发脱落，然校勘《金石录》之志不衰，尝谓人曰：“此亡夫毕生心血，吾若不使之传世，九泉之下，何面目见之？”历时十载，三易其稿，终成此书，表上于朝，高宗览而嘉之，命藏秘府，曰：“斯女以弱质承先夫之志，其节可嘉，其才可敬。”
　　 易安于词，独辟蹊径，著《词论》一篇，历评唐五代及宋初诸家，谓“词别是一家，非诗之馀也”。其论曰：“柳屯田虽协音律，而语多鄙俗，如‘针线闲拈伴伊坐’，殊失雅正；苏学士词如诗，虽雄豪亦失词之本旨，‘大江东去’固佳，终非词家正轨。”主张词必协律、尚典雅、主情致，为后世词学之圭臬。其词作，前期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天真烂漫，如春风拂柳；后期如《声声慢》“怎一个愁字了得”，沉郁顿挫，似寒雨打窗。至若《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之句，则逸怀浩气，直逼东坡，超出婉约之囿，展现豪放之姿，盖其性情之多面也。沈谦《填词杂说》评曰：“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
　　 所著除《金石录》三十卷外，尚有《李易安集》十二卷、《漱玉词》五卷，惜乎宋末兵燹，多已散佚，今所传者，仅词五十余首、文数篇而已。然就其存者观之，足以名世。其文《金石录后序》，追述与明诚半生金石之缘，悲欢离合，语挚情真，虽史笔亦不能及，洪迈《容斋随笔》谓“此文当与《兰亭集序》并传，同为千古至文”。
　　 呜呼！易安一生，历靖康之难，遭丧夫之痛，漂泊流离，备尝艰辛，而其才情不泯，著述传世，诚为难矣。观其词，如秋水芙蓉，自然淡雅，虽用常语，皆含妙趣，“绿肥红瘦”之喻，“人比黄花”之拟，看似寻常，实出匠心；观其志，如寒梅傲雪，坚贞不屈，虽处困厄，终不改节，晚年遭人谤讪，谓其“晚节不终”，然清照不为所动，自题画像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以明心志。后世论才女者，必首推易安，王士祯谓“千古一人，无出其右”，王国维《人间词话》更云：“李易安之词，神秀也，如孤月当空，清辉自照。”今历下泉边，漱玉祠内，游人往来，犹想见其当年吟咏之姿；读其《漱玉词》，如闻环佩叮当，似见裙裾翩跹。噫！其人已远，其词长存，此非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者乎？
　　 赞曰：章丘灵秀，孕此淑贤。家承诗礼，学贯千年。与夫偕老，金石同研。靖康兵燹，家国颠连。孤舟寄命，残稿独传。词成一派，志越前贤。笔扫脂粉，气贯云天。芳名永著，青史昭然。
　　
　　 2025年7月18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