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行在历史的卷页上(散文)
一
无疑,河北的保定,还处在历史的远古记忆里,一点没有模糊;踏上保定的地域,我便觉出自己是行在历史的卷页上。历史记载在甲骨、竹简、纸张上,适合保存,而刻在大地上,是一种最生动的复活。
踏进保定的地界,我马上有了行在历史的卷页上的感觉,我在路上穿行,卷页有序打开,保定——最适合怀古的地方。它不是把古迹人为地搬到一起展示,而是忠诚于历史地再现。我产生这样的比较,如果说《史记》是书写在纸上的编年史,那保定就是镌刻在大地上的通史。
从北京往山东济南赶路,保定是可以经过的路线,稍微偏了点,但历史以其魅力还是让我卷进去了。我喜欢“保定”这个名字,便直奔而去,一路翻开卷页,仓促一览,勾起我对历史的实地对接,就像匆匆的风翻阅着,涌起古老的风味,唤醒了我对保定历史的阅读欲。
我想,如果我是教历史的老师,就载着学生,一路读保定的历史,用不着死记硬背,改变历史章节顺序,用地理概念穿起,多么新颖的方式!地理老师一定要感谢我,我会客气地说,史地不分家啊。
保定,从曾用名看,就足见它在历史上的重要。秦始皇统一六国,分天下三十六郡,将保定为中心命名“上谷郡”。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保定曾称“靴城”,原来古城墙整体轮廓像一只靴子,故称。不知古城墙还在不在,我多么想从空中把这只靴子穿在脚上,带走这份民俗味道浓厚的遗产。保定之名,起于元代,是元大都(北京)的南大门,是拱卫京畿的要地,取名的意义是“保卫大都,安定天下”。这让我想到河北很多以“定”命名的城镇,如:定州、正定、定兴、永定……希望天下安定的愿望,从这些地名可见多么强烈,这是经过漫长的战乱之后的选择,可见,中华民族骨子里永远是热爱和平,向往安定。清诗人纳兰性德就写词感慨:“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安定的愿望,在历史的纵深处,一直期盼和感叹了多少年啊!“号角”和“牧马”,两个不相干的符号,始终发生着碰撞。保定作为“燕南赵北”的夹缝处,自古就受到燕赵文化的双重影响,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特色,这是最初的地缘政治文化,《诗经·邶风》里就出现了“俟我于城隅”的句子,就是写保定出现的相约风情。据说,有石碑刻字“燕南赵北”,高三丈六尺,于是诞生了“高碑店”的城名。因此,我想到了地理学家郦道元,至今有涿州和高碑店都在认同归属,也许“燕南赵北”的名字,启迪了他,有了游历天下山水的愿望,一个地理学家的成长,不能不与他的山水观念有关。其父郦范,曾在我的山东老家做过青州刺史,是不是他探望父亲赶很远的路,也有了游遍山水奔向更远方的想法,而催生了一个地理学家?一个北魏重臣,另辟蹊径,让儿子走上一条治学之路,青史留名,如何让儿子成才,郦范可谓是颠覆了封建官场的世袭格局,不能不钦佩这位父亲的眼光。其实,郦道元没有耽误做官,尚书郎、侍御史都干过,人们忽略了他的“官二代”身份,记住了他的地理“学一代”的名望,今人只闻他的学术之名,官位如何很少知道。这才是最华丽的转身。我在涿州服务区停车,想寻找那面石碑,更想看看是否站着郦道元雕塑,他一定感慨今天的车流,无法以足力胜之。
河北,最不适合在高速路上开120迈的时速,如此会错过和那些河北杰出人物相会的机会。不疲惫,也不内急,我走到一个服务区,就一定停车,查查百度,看看历史人物在每个地方留下了什么。风景闪眼过,一路有古人。是忙于赶路,还是一路访古?当后者成为情趣,赶路之苦都靠后了,停下才知又是精彩一程。
随行的妻子说,最好是人家把风景搬到服务区,走一程,停一区,哪有心思赶路……我说,这个主意好,在服务区,浓缩一下当地的风景,让经过的人,了解当地的历史文化,不失为一种文化推介的策略。妻子有个狭隘的观点——本地的风景都是给游人看的。我略微赞同。既然如此,服务区应该好好考虑建设格局,将一地风景和历史以特别的方式展示出来,哪怕是搞一个简约版的风景索引也好,不能只在卖地方特产上打主意。交通和旅游,是一体化的,难以分家,完全可以统筹考虑。
这是实用主义的风景观和历史态度。我在山东诸城服务区就看到恐龙雕塑若干,我就记住了诸城是“恐龙之乡”,很想去看看发掘的343块恐龙化石。这个旅游广告一直在我心里不过期。
二
与北京接界的是涿州,涿州因涿水而得名,也因“桃园三结义”而闻名。我想,涿州应该有一个“桃园”吧,不同于“桃源”。原来“三义宫”内就设“桃园”,如果有朋友同行,我一定要牵着他们走进去,把酒言欢,留下再结义的行程。无法媲美那段三国的美谈,但愿将“义”的文化注入体内。旅游的最佳体验,我觉得风景和古迹,只是目观还不够,一定要把自己代入历史情境,历史是用来参与的,不能把自己置身其外。不过,我听说这“桃园”只给张飞建祠,曰“张飞庙”,原来张飞就是涿州“张飞店”村人,(原名“忠义店”)“自古燕赵多壮士”,从荆轲开始,侠肝义胆就注入了保定人的血脉与骨子。文化是造就历史人物性格的基因,并非是这里有别于他处。
车行至涞水,我想起蔺相如。涞水发源于太行山北麓,流出一条长河,贯穿了涞水和涞源两座城,“涞”的源头叫拒马河,水势如巨马奔腾,后写作“拒马”,我还是喜欢“巨”字,不易产生异议。蔺相如就是涞水人,有考证说是保定曲阳人,曲阳是石雕之乡,一定雕塑了这位将军的英姿。蔺相如颠覆了一般意义上的“壮士”形象,“先国后私”,谦和知礼,襟怀豁达,不辱使命,或者说,这个人物丰富了“燕赵壮士”的性格。或者涞水岸畔,已经把那枚“和氏璧”雕塑出来,成为涞水的历史之魂。历史文化,历史名人,是一个城市最值得骄傲的灵魂,据说,有村叫“廉良村”,廉颇之名虽未冠一城,却有芳名落村屯。
高阳,却不是高日艳阳的意思,尽管天气很热,我还是要在高阳服务区看看颛顼的画像。在中国,特别是在河北,千万不能用现代的释义方式去解释地名。高阳有山名“无影山”,是颛顼观象台的所在地,是古代天文历法的诞生地,因颛顼号“高阳氏”,故得城名。一个人,成就了一座城,尽管在公元前201年建城,颛顼的存在已经距今4300多年了,但城市的历史起点还是那么清晰。颛顼是黄帝之孙,人文始祖之一。不知遇到颛顼诞辰日,高阳是否举办祭祖大典?一般是在陕西黄陵与河南新郑举办华夏祭祖大典,而高阳也存在着始祖的足迹,我想高阳人一定会说“有高阳城名为证”。历史的笔墨,在高阳的卷页上,记下了最早的一笔人文精彩,这是高阳人的骄傲。站在高阳的土地上,我会说出一个词——源远流长,高光远芒。
易水——一个悲壮的水名。我一下子就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这句歌词,当年的义士荆轲就是从易县出发,前往秦的咸阳,尽管这次行刺并未彻底改变历史的走向,但一代义士的诞生,也为易县留下了铿锵的一笔,如今应该还有易水岸边的“老姆台”遗址吧?高渐离击筑送别的声音还响彻在易水之上吧?易水急湍,一章历史的卷页,人物和故事,依然漂流其上。历史之声总回响,无论多远,不必留声机保存,一种声音,已经谱成了歌曲,传唱在人们的心中。高渐离的“筑”永远充满悲壮,于是成为一件行刺的武器,历史上有了“以筑击秦皇”的精彩故事。一对老友,两个乡邻,写了一部“抗秦”的传奇,留给我们多少惋惜的同时,不能不钦佩他们的义行壮举,“图穷匕见”,“筑击秦嬴”,是不是也是创造了历史!
易水,涵养了一代义士,更涵养文化,元代大书法家不是易县人氏,却也要来易县蘸取易水,砚墨书碑,为易县敬元长墓碑写铭作序。易水,更像是一块流动的磁铁,吸引着文化名人,为这条名水,增添着历史的流速,注入了厚重。
白洋淀,透过路边的树丛,可见闪着水光,如迷离的眼睛。一个“淀”字,写满好大一张纸。我怪自己的地理学知识简直就是“盲”,原来水深超过10米则为湖,3米之下则为沼泽,“淀”则是水深为7米左右。在古文《三都赋》就使用了“淀”的概念,赋文曰“掘鲤之淀,盖节之渊”,就是直接描写白洋淀的最早笔墨。其实,最初的名字是“白羊淀”,《宋史》里使用了这个称谓,意思是,白洋淀之水,在淀风卷浪的裹挟下就像一群白色的羊群在奔波,怪不得我看见的是“羊群”的时隐时现。不过,我还想起了“白洋淀作家”孙犁写的小说《白洋淀》,小说里描写白洋淀人夜晚编苇席的场景,宛若眼前,只是仲夏之时,尚未到割苇编席的时日。主人公水生和水生嫂,如果还健在,一定在村中的树下乘凉闲聊,谈起当年打鬼子,保家卫国的故事,周围围着的一定是他们的子孙,和已经放了暑假的孩子们。水生和水生嫂,都是普通的白洋淀村民,书写了抗日的卷页华章。历史总是在一代代保定人的传承里,多少无名的白洋淀人,曾经难以走进历史的卷页里,留下一个身影,而在中国革命史的卷页里,白洋淀抗日的声音,却响彻在浩渺几百里的水域淀原。水生们,再也无需趁着夜色回家,和多少个水生嫂们话别,而是长相守;女人们拿枪的手,应该早就换作了绣花针,绣一幅今日的白洋淀锦绣图……
三
去往保定的路上,时不时地冒出一个景区的牌子,我行在一幅卷轴上,打开的是保定古城的索引。
被称为“华北屋脊”的“野三坡”,据悉,是以雄险奇幽著称,我不能登临,只能通过想象去感受了,野三坡,好像华北的信天游,唱着最高亢的吼歌。“野”字不能换,它是壮士的风格。北京猿人,涞水智人,就出现在这座山头,成为人类最初的摇篮,没有摇篮曲,有的是从坡上吹袭三万年不老的风。
有着“北方小九寨沟”美誉的白石山世界地质公园,是把喀斯特奇观鲜亮地画在保定的卷页上,成为保定大地上一幅精致而高端的插图。我想在白石山的沟壑深处,搭一顶野营的帐篷,听听白石唱歌,或者是山风吹卷书页的声响,哪怕彻夜无眠。我,的确少了这样一次行旅,如果有机会,我就选在这里,度过“白石山之夜”……
白洋淀的芦苇荡,还没有扬起雪白的芦花,我先预定一张游淀的门票吧,赶着那群如羊的苇浪水浪,哪怕分不清,360多平方公里,步行不得,我就驾着浪,去寻找水生们曾经的身影。
狼牙山——那是五勇士的精神丰碑,不必告诉山的海拔是多少米,我想站在山下,深深鞠一躬,为勇士的一跃唱一支“勇士之歌”,绕着五勇士事迹陈列馆,好好读读写在保定的红色历史。
还是不敢贸然走进清西陵,这里是雍正、嘉庆、道光、光绪四位清帝的陵寝,在安宁山下,让他们静静地沉睡吧,时代不再打扰他们,让保定这一张最后的历史册页安静地睡去吧。一个王朝的兴亡,一个时代的句号,它被收归《世界遗产名录》,一代清帝,也算是为中华文明尽了身后的努力了。
保定,自旧石器时代开始,就有了人类的活动,考古发现,保定的很多地名,都是被历史定格,成为文明的强大符号。徐水南庄头遗址——仰韶文化的聚落地,易县北福地遗址——刻着新石器时代符号的陶器,曲阳钓鱼台遗址——站着早期人类的影子,容城午方遗址——将保定历史推向久远。夏商周时期的遗址,就像繁星垂落,数不胜数——唐县北放水遗址,唐县淑闾遗址,定州北庄子遗址,满城要庄遗址,易县燕下都遗址……我并非对这些名字感兴趣,我是想,这些遗址应该以怎样的方式陈列出来?下次专程走进这些古老的遗址,感受浓郁的古风古韵吧。
遗址,是古人留下的文化载体,是曾经生活的斑驳影子,在我眼中,是一张张从书卷上撕下的书页,风吹不去,雨打不碎,好好拼接吧。是沧海遗珠,是神秘的密码,是扣响历史的丝弦,是风雨无毁的堡垒。这些遗址等我去检阅,等我去穿行,我不能在遗址上留下什么,但我一定要留下怀古之情。
如果要给每一处遗址建馆,需要多少个馆藏,不知,况且,如此建馆,可能就像写一篇文章,难免流于流水账。我惊喜地发现,保定的城南,有一处“中国古动物博物馆”,这是中国古动物研究最为深入的博物馆,保定如此久远的人类及动物活动的轨迹是怎样?人是怎样一步步向现代走来?这座博物馆,用考古实物,回答了我们从哪里来的生物学问题和哲学疑问。我是把走进古动物博物馆作为阅读保定的历史卷页的卒章,但我必须舍弃太多的篇章册页,卷帙浩繁的历史,又怎么能是随手一翻就阅尽的呢。
车行至保定城,我突然思考起“祖国”这个概念。确切地说,不是概念,而是鲜活的大地和历史。中国的大地,被数千年的风雨一遍遍地冲洗,被一轮轮的人文文化和一个个朝代一次次地书写,有的是不断层叠覆盖,地理已经不仅仅是山水的位置分布了,而是打上历史颜色的存在。所以,现代学科分支出一个“人文地理”的概念。祖国,就是大地和历史共同构成的生生不息的精神家园。保定,不仅属于河北的,也属于我的家园,这就是归属感吧?
保定的卷页很长,行在保定城,又被“古莲花池”勾住了眼睛,这是可以和苏州园林媲美的北方园林,南拙政园,北莲荷池。没想到,卒章却是卷页的高潮。
我喜欢开车巡游风景,这是一种恰切的深度的文化沉浸体验。山从视线里飞,水在抛着媚眼,城在车轮下转动,风光多情地扑入襟怀,只是我的眼睛不能迅速捕捉风景,无法精读细研每一章。
我的“行笺”写满了保定的历史风景,作为外省人,送一章保定行记吧。不带一份礼物,我总觉得对不起这座古城。
陶渊明写《五柳先生传》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意会,欣然忘食。有人问,旅途是看风景重要,还是吃美食重要?的确,到保定忘记寻找美食了。饱餐一顿风景,是文化美食。二选一的命题,我觉得没了道理。记得一位旅行家说,“风景跟美食一样”。我读保定一路风景,状态是如饥似渴,我的经历证明了这个“一样”的说法。有人又说,旅行,就是一场风景和美食的盛宴。风景和美食分得开吗?看以忘食,乐以忘忧。一路行来,跌进了历史的深沉里,保定,为何摆设了这么多的人文大餐。
一碗方便面吃完,想到那些亿万年的古生物,还活在茹毛饮血的洪荒里,赶快进馆,用眼光去喂饱它们饥渴吧。
保定的“中国古动物博物馆”,山下两层,回廊环曲,据说长三里地,但这里展示的历史更长,是从38亿年前开始的。哦,这是一部长卷,我在历史长卷上走一走吧,听听古老的土地上的虎啸龙吟……
2025年7月1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他们的壮举,是保定这片土地上最厚重的历史注脚。如今攀登山峰,触摸那斑驳的岩石,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的硝烟与热血。五壮士用抉择告诉我们:信仰的力量能让平凡生命迸发出震撼人心的光芒,这份精神永远是照亮前路的火炬。好文学习,祝好老师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