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老井(散文)
我们村子不大,却有一东一西两口老井。这两口老井就像两位沉默的老者守护着村子。没人知道它们具体有多少年岁,只知道这两口井有些年头了。
东井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井台是一大块青石铺成的,边角被一代代人的脚掌磨得溜光,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凹痕,是常年被水桶磕碰出来的。井口的石头上,井绳勒出了深深的槽,看着很有岁月感。
每天天刚蒙蒙亮,王婶就提着那对用了十几年的木桶来打水了,桶梁上系着根红布条,说是当年孩子生病时求来的平安符,风吹过时,红布条会跟着木桶一起晃悠。王婶打水有讲究,先把木桶在井台上磕两下,说能赶走“井神”的瞌睡,然后才慢悠悠地把桶放下去。她常说东井的水泡茶最地道,烧开后水面会浮着一层细密的白沫,像撒了碎银子,泡上后山采的野茶,香气能飘满半条街。
王婶刚挑水走没多久,李大爷就扛着扁担来了。他是村里有名的“打水把式”,动作麻利,把井绳在手腕上绕两圈,胳膊轻轻一荡,木桶就贴着井壁滑下去,“咕咚”一声闷响,打满水后提上来,晃都不晃,一滴也洒不出来。要是遇上拎着小半桶水、走得颤颤巍巍的李奶奶,他总会放下自己的担子帮忙,李奶奶就眯着眼睛笑,说又沾他的光,李大爷总说同村人和一家人一样就得互相搭把手,这是他爹教他的。
夏天的傍晚,东井台最热闹。干了一天农活的汉子们扛着锄头来,把扁担往井台边一放,蹲在井沿歇口气。有人拎起公用木桶,打半桶水往头上浇,吸口凉气,抹把脸,乏劲儿就去了大半。女人们端着木盆来洗衣裳,一边搓衣裳一边闲聊,说东家的鸡下了双黄蛋,西家的媳妇给婆婆买了新布。孩子们在井台边追逐打闹,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把脚伸进刚打上来的水桶里,被自家娘笑着拍一巴掌,提醒当心着凉。
西井在村西头的河湾边,井沿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粉的,顺着井台往下垂,风一吹像一串串小铃铛在晃。井旁边有棵老柳树,枝条垂到水面上,把井水染得绿油油的。住在隔壁的张老师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每天傍晚都搬个小马扎坐在井边看书,他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捧着本卷了边的书,看得入迷时,膝盖上的水桶翻了都不知道,井水洒在裤腿上也不在意,继续往下看。
孩子们放学后,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奔西井台,围着张老师要听故事。张老师不恼,合上书本,指着井水里映着的晚霞,讲孙悟空大闹天宫、岳飞精忠报国,讲到兴头上会摘下片柳叶卷成哨子吹,“呜呜”的声音混着孩子们的笑声,顺着河湾飘出老远。有回讲《白蛇传》,讲到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蹲在最前面的二丫“哇”地哭了,张老师赶紧改口说后来许仙挖通塔底,白娘子出来了。
有年夏天特别热,赵家的小孙子在西井边玩新买的皮球,一脚没踩稳,皮球掉进了井里,孩子哭了起来,引来了正在打水的几个汉子。二柱挽起袖子,让大强拽着自己的腰,三福举着长竹竿照亮,探着身子往井里够,井水凉得刺骨,他探了好几次才抓住皮球的气嘴,慢慢提了上来。孩子破涕为笑,抱着皮球不肯撒手,他娘端着刚蒸好的槐花糕赶来,让大家尝尝,甜丝丝的味道混着井水的清凉,在舌尖上打转。
这两口老井是村里的“命根子”,养活着一村子人。东井的水性子烈,烧开了泡茶,茶味里带着股劲儿;西井的水性子柔,用来煮粥,米粒能熬得糯糯的,稠得能插住筷子。谁家来了远房亲戚,沏茶时总会说这是老井的水,别处喝不到这味儿。新媳妇过门第二天,婆婆会领她去井台,教她怎么稳住水桶、判断水满没满,还说过日子就像打水,得稳当不能毛躁。谁家男人外出打工,女人挑不动水,邻居见了会默默把水缸打满,从不说邀功的话。
井台还是村里的“信息中心”,谁家有新鲜事,在井台边一站,不出半天全村人都知道。李家媳妇做了新豆腐,端一碗放井台石板上,谁路过都能夹一筷子;王家小子考上县里的中学,他爹揣着喜糖在井台边分,见人就塞,笑得合不拢嘴;外乡人路过讨水喝,村民们会拿出竹筒杯,舀满井水递过去,说慢点喝管够。有回一个货郎路过,喝了西井的水,说比城里的泉水还甜,夸村子是好地方。
最让人念想的是腊月里的井台。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东井和西井边就支起大灶,村里要集体打年糕。男人们早早把石臼搬到井台边,用井水洗净。女人们提着装着淘好的糯米的篮子,排队用井水淘最后一遍。蒸汽从大锅里冒出来,白茫茫的罩住井台,像仙境一样。男人们轮着石锤砸糯米,“嘿哟嘿哟”的号子声震得井水都晃;女人们围着石臼,沾着清水翻捏糯米团,做成圆滚滚的年糕;孩子们揣着空碗在旁边转悠,盼着第一块出锅的年糕,烫得直呵气也舍不得吹凉,甜香的味道混着井水的凉气,成了冬天里最让人惦记的滋味。
刘大爷是村里的独居老人,老伴走得早,儿女在城里打工,一年回不来几趟。他腿脚不利索,打水成了难题,可家里的水缸从来都是满的。今天张家媳妇去东井打水顺道给他拎一桶,明天李家小子去西井挑水多走两步给他捎两桶。后来有人在他家屋檐下放了三个大水缸,谁打水路过见水少了就顺手添一瓢。刘大爷过意不去,开春种的青菜、秋天收的红薯,都放井台边用稻草捆着,谁要谁拿,不用打招呼。有回我回老家,见他蹲在东井边给刚抽芽的青菜浇水,念叨着让它们多喝井水,长得壮实点给大伙吃。
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方便多了,可老人们还是改不了往井台跑的习惯。李奶奶八十多了,耳朵背、眼睛花,每天还拄着拐杖挪到东井边,打半桶水回去煮茶,说自来水寡淡没滋味,喝了一辈子井水离不了。张老师也还是傍晚去西井边,不再看书,而是搬个小马扎,听从城里回来的年轻人讲新鲜事,时不时说当年井边比现在热闹。
去年夏天遇上大旱,河里的水干了,自来水也断断续续的,两口老井却依然汩汩冒水,清清凉凉的,没受旱情影响。村里人又像从前那样,提着桶在井台边排队,有说有笑。几个在外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学着老一辈打水,手忙脚乱的,要么桶没放稳,要么水洒了一半,惹得老人哈哈大笑,说还是嫩了点得多练练。有个后生抹了把脸上的水,笑着说还是老井靠谱,跟村里人似的实在。
如今我每次回老家,总爱去井台边坐坐。东井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树荫遮住大半个井台,井台上还放着谁家忘拿的粗瓷碗,碗沿沾着点茶渍。西井的牵牛花还在开,蓝盈盈的,井壁上的青苔绿得发亮,像铺了层绿毯子。探头往井里看,蓝天白云都落在水里,连我这张在外奔波的脸也显得亲近了许多。
风从槐树叶和柳树枝间漏下来,带着井水的潮气,恍惚间又听见王婶的木桶撞井壁的“咚咚”声,李大爷和李奶奶的说笑,孩子们围着张老师喊“再讲一个”,腊月里打年糕的号子混着笑声……这些声音像井水一样在心里漾开,暖暖的。
这两口老井就像村里的老祖宗,不说话,却把日子里的暖、人情里的真都藏在了那汪清亮亮的水里。不管走多远,过多少年,只要想起这口井,心里就踏实——知道总有个地方,盛着最干净的水,等着每个回家的人。井台边的青石板还在,井绳勒出的槽还在,那些被井水浸润过的岁月,也都好好地在记忆里待着,像井水一样,永远不会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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