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绿色，觉得绿色就是生命的颜色。
　　 春天早上，我常去郊外溜达。泥土刚化冻，会看见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冒出来，开始是怯生生的，后来就到处长。草尖上有露水，朝阳下亮闪闪的，远看像一地碎玻璃。我蹲下身拨弄它们嫩绿的叶子，觉得指尖沾了生命似的，渗进手里。
　　 去年三月，我在城郊废弃工厂，看见一棵小树苗从一指宽的水泥缝里钻出来，叶子上还有水泥粉。我每天经过都看它，一开始还寻思它活不成，结果它慢慢长高，夏天就有一尺高了，在风里晃。这让我想起老家的王阿婆，八十多了背很驼，还每天拄拐杖去菜园弄青菜，她说看它们绿油油的，心里就感觉很踏实。
　　 别人说草木没感情，我不这么想。没人的地方草木长得旺，被踩了蔫了，一场雨后就长得好，它们好像有喜怒哀乐。城东有棵老槐树，树身半枯，有一枝每年都长绿叶，在风里摇，像在跟人说什么。树下常有老人坐，时间长了，那树枝都快垂到人头顶了，这大概就是草木的感情吧。
　　 前些天在我所在的医院，见到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孩子在窗前看雨。孩子也就两三岁的样子，指着窗外梧桐树上的嫩芽咿呀叫。妈妈教他说，这是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孩子伸着小手，不停地嗯呀着。我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么教我认颜色。如今母亲已去世好多年了，但看到新绿的嫩芽，都会想起母亲的手……
　　 绿色似乎很有耐心，冬天万物枯了，绿色好像没了，但积雪下草根还活着，等春风一吹，又到处都是。我见过石缝里的小草，为了一点阳光，能把硬石头撑开，可谓绿色的力量是何等的坚韧。
　　 去年冬天很冷，小区草坪都黄了，而一楼的张老师家门前还有些绿。问他，他说这些小草下面有暖气管道，接触了热气所以它们就是绿的。但他也说了每天早上他都会给小草浇一些温凉水，还说草木有知觉，用冷水泼会打哆嗦。他家的阳台有许多绿色植物，张老师退休前是生物老师，老伴走得早，花草是他的伴，他说照顾花草时，觉得老伴还在。
　　 城里绿色越来越少，水泥地占了草地，高楼挡了树。人们忙忙碌碌，从一个灰色地方到另一个灰色地方，都忘了抬头看天。窗前偶尔有几盆绿植，也只是点缀，叶子上都是灰，绿得发暗，或许它们大概也想野外的风和阳光吧。
　　 楼下小超市老板娘养了盆绿萝，挂在收银台旁，枝条快碰到顾客头了。她每天用湿布擦叶子，闲暇时，还会和它说“你又长长了”。有一次醉汉闹事，把绿萝碰掉，花盆碎了，老板娘先看绿萝有没有事，第二天换了结实的花盆重新挂上。
　　 乡下的绿色很泼辣，田里的稻秧、山上的松柏、河边的芦苇，都拼命绿，好像要把力气用完。农民天天跟绿色在一起，皮肤晒成褐色，弯腰干活时，远看像绿色海里的礁石。
　　 我认识个李老农，六十多了背驼，手上茧子很厚。他种了一辈子地，对庄稼特别上心。天旱时蹲田埂上看秧苗，眼神比看儿子还温柔；下雨了就像孩子一样在雨里跳，说“活了”。后来他家的地被征用，最后一次收割，他跪在田里，抓把土贴脸上哭，我永远忘不了那情景。
　　 去年回老家，见邻居二丫头在菜园忙活。她腿不方便，但种菜厉害，蹲在地里比健康人还利索。我问她怎么种得好？她说她对它们好，每天还会跟菜说话，而且它们都能听得懂。她种的青菜、菠菜、生菜都长得好，每天早上都会跟菜打招呼，像跟老朋友聊天一样。
　　 绿色很公平，不管在哪都能长，富贵人家花园有，乞丐住的桥洞旁也有。皇宫的牡丹和路边的蒲公英，在绿色上没贵贱。我见过废墟上的野藤，爬在断墙上开小白花，以前是大户人家的院子，现在主人不在了，野藤每年还绿。
　　 小区门口修自行车的老刘，摊子旁种了几盆葱蒜，说是老婆让种的，绿色养眼。邻居来掐葱下面条，他不生气还很得意。后来老刘得肺癌，化疗时还惦记葱，他老婆每天把葱盆放医院窗台上让他看，说这样他能多吃点……
　　 人活一辈子，草木活一秋，草木生命比人短，春天长出来，秋天枯了，就几个月，但它们把生命过得很充实。一片叶子从嫩绿到深绿，再到枯黄落下，就完成使命了。可人活几十年，还常迷茫，不知道生命有啥意义。我见过快去世的人，眼神大多不清楚，却没见过哪片叶子凋零时不坦然的。它们绿过、活过就够了，死了就回泥土里，等下次再长出来，这也是种大智慧。
　　 去年秋天，我们医院医护人员去敬老院慰问，有个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爷爷，谁都不认识，却喜欢我们带去的绿萝，他摸着绿箩的叶子，眼睛里闪烁着光突然说道：“我的绿萝，生命的颜色”。在场的人都愣了，他女儿哭着说老人就喜欢绿箩，没得病时家里阳台摆满了绿箩。那一刻，绿色似乎像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的桥。
　　 今年我也快三十岁了，越来越喜欢绿色，办公桌上总会摆上几盆绿植，仙人球、文竹、金尊，虽然这些植物不如野外的绿色植物精神，但总比没有强。看书累了就对着它们发呆，想自己要是植物就好了，有阳光和水就能活，不用想那些虚名浮利。
　　 神经外科医生小赵前段时间抑郁了，请假半个月，回来带了盆多肉放桌上，说是心理医生让的。多肉圆滚滚的，小赵每天跟它说话，浇水还唱歌。奇怪的是，有了多肉后，小赵气色越来越好。有次手术到深夜，我见他对多肉说“今天辛苦你陪我了”，灯光下多肉似乎听懂了他说的话，看着很柔和。
　　 前几天有空，又去郊外散步。初夏，草木长得很茂盛。我在草地上躺下，绿色把我围住，蚂蚁爬我身上，蝴蝶在头顶飞，我一动不动，像自己也长了根。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地上有斑驳的影子。我觉得绿色像张大网，把天地万物都网在里面，我只是网上很小的一个点。
　　 天快黑了，我回家，衣服上有草屑和泥土，舅妈看见后一阵唠叨，但我知道，这些绿色的痕迹，才是生命本来的颜色。
　　 人活一辈子，图啥呢？不过是一缕阳光，一捧泥土，还有一片能自由生长的绿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