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乡村乘凉往事(散文)
一
四十年前,我家住在村子东北角那条街,坐西面东,门口长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树身粗壮,两个人也合抱不过来。夏日骄阳似火,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像一把巨大的绿伞,遮挡住炽热的阳光,洒下大片阴凉。槐树东南方三米处,有一口水井,一到夏天,村民们担水经过,习惯在槐树下歇歇脚,聊聊天,说几句笑话,感受绿荫下的清凉。因此,夏天,槐树下人气最旺。
三夏大忙结束后, 农活告一段落,家庭主妇们又开始忙碌做针线活,像纳鞋底,缝补衣物。中午时分,隔壁的三婶、对门的大嫂,甚至街道南北两边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约而同端着针线笸箩,胳膊上搭着衣物,手里提着小凳子聚拢在槐树下,聊着家长里短,相互分享做针线活的点点滴滴。男人们喜欢端着饭碗,背靠槐树圪蹴着,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聊着生活趣事。饭后,几个人围在一起,丢方,下棋,其乐无穷。隔壁二爷是个勤快人,一刻也不闲着,嘴里叼着烟袋锅,拿出锄头,铁锨、撅头,加固手柄,将上边沾的泥土清理干净。
微风习习,树叶沙沙作响,带来阵阵清凉。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给人一种宁静与惬意。
男孩子喜欢在树荫下玩弹玻璃球,只见狗蛋蹲下身子,就像猎人即将获取前方的猎物,瞪大眼睛,集中注意力,控制手指力度,选准角度,紧紧注视对方玻璃球的位置。大拇指将玻璃球顺着地面弹了出去,击中目标的那一刻,那种开心劲就像获奖一样,喜不自禁。而其他男孩子也不甘落后,暗下决心赢回来。就这样,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每年夏天,最吸引女孩子目光的是,阿荣家后院墙角那几丛指甲草。她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栽种了很多花花草草,特别是指甲草开得最红最耀眼。女孩子喜欢染红指甲,不管谁去阿荣家采指甲草,她的家人都不会拒绝。很多时候,阿荣将采来的指甲草的花和叶子,还有一块白矾交给我奶奶。奶奶先将花和叶子晾晒一会儿,再切成小段,又拿出一只碗和木槌,坐在槐树下,将指甲草和白矾放进碗里,慢慢捣碎。我们女孩子觉得很好玩,争着抢着要木槌。
将原料捣碎后,我们洗净双手,坐在奶奶跟前。奶奶笑眯眯着说,阿荣拿来的指甲草和白矾,先给她染。奶奶轻轻将捣碎的指甲草和白矾敷在阿荣指甲上,然后用麻叶仔细包好,最后用细线缠紧。我问奶奶不要白矾可以吗?奶奶说,白矾让红色不褪色,还可以杀菌消毒。看着十个手指被裹得严严实实,感觉有点滑稽可笑,还有点迫不及待,就问奶奶:奶奶,我的指甲什么时候会变红呀?奶奶摸摸我的头,说:晚上睡一觉,明天早上就红啦。狗蛋和几个男孩也想染,奶奶拍了拍他的手,笑着说,自古以来,女娃爱染红指甲,男娃儿就别凑热闹啦!奶奶的话让女孩们笑开了花,我们都冲着狗蛋比划羞的动作,狗蛋脸一红,赶紧跑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迫不及待取下麻叶,看到红艳艳的指甲,不禁莞尔。这也成为童年记忆中最亮丽的色彩,让人记忆犹新。
二
夕阳的余晖渐渐隐没在远方山峦背后,白昼的炽热被黄昏的微风轻轻吹散,夜幕降临,拉着架子车、扛着农具、提着草笼的庄稼人从田间归来,洗去一身的疲劳,随后,厨房炊烟袅袅升起。晚饭过后,人们有说有笑聚集在北边场院,夜晚乘凉就此拉开序幕。
白天,火辣辣的太阳就像大火炉,炙烤着大地,槐树下是人们纳凉的首选之地,而晚上乘凉,重心则转移到街道北边。由于我们这条街呈南北走向,北面和东面被土壕包围,东面临沟,地势高,犹如天涯海角,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导致一年四季风畅通无阻,特别是夏天,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凉爽宜人,北边大场院犹如村里的避暑胜地,也吸引很多附近村子人来此乘凉。
走进场院,就像来到跑马场,平平展展,视野开阔。由于周围没有遮挡物,即使夜幕降临,这里也比街道明亮。孩子们早早来到这里,滚铁环、滚碌碡,玩捉迷藏。我家对门五保户五奶奶将拾来的麦穗晒在场院,几个男孩子推动碌碡碾压上去,来来回回无数次,嘻嘻哈哈,乐在其中,也算给五奶奶做了一件好事。吴奶奶非常高兴,端来自己种的西红柿,让他们蘸白糖吃。捉迷藏时,小伙伴们就在几个麦秸垛和东西两个石磨之间不断穿梭。狗蛋比较机灵,睡在麦秸垛旁,用麦秸将自己盖严实,让其他小伙伴一顿好找,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赶快报告了他的家人。他二姐小翠来到场院一看,只见他从头到脚沾满了细碎的麦秸,坐在碌碡上洋洋得意,荡着双腿,滑稽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小翠气冲冲走上前去,一边拉他从石磨上下来,一边批评他,狗蛋羞愧难当,只好跟着二姐回家。在这里无论玩什么,都不会感到热,一股股的风吹过,浑身清凉透爽,就像置身空调房。
女孩子对玩跳房子很感兴趣,小莲先用粉笔在地上画出了六个方格子,就像搭一座神秘的城堡。每个格子像一间小房间,等着我和小伙伴们去探索。按照顺序,小莲第一个跳,她深吸一口气,把小石子轻轻向前一扔,石子“啪”一声落在第一个格子里。然后她单脚跳起,像一只灵活的小兔子,一步一步跳进格子,再小心翼翼地跳出来,她最终顺利过关。轮到我时,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然后用力一扔。哇塞,石子不左不右,稳稳落在格子里。但跳到第二个格子时,感觉有人站在旁边,原来是狗蛋又来捣乱,我顿时有点紧张,腿发抖,阿荣将狗蛋一把拉开,其他小伙伴在一旁为我加油,就像欢快的鼓点激励着我,最终我也没有失误,跳完所有格子。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夜色渐浓,我们坐石磨旁,抬头看夜空。夜空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星星点缀其中,有的如钻石般明亮而夺目,有的则较为暗淡,像是在夜空中闪烁的微弱烛火,却也倔强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
偶尔有流星一闪而过,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如果看到流星,不吐三次唾沫就会有倒霉事发生”,于是我赶紧朝地面轻轻淬了几口,小雅、小莲和阿荣也不容分说,像我一样低头唾了三次。好像只有这样,霉运才会远离我们。
向远处眺望,隐隐约约看见泾河弯弯曲曲灰白的轮廓,黑色的树影和两岸灯火,构成一幅优美动人的水墨画。母亲走了过来,她说,你们看远处,说不定远处的人也在望着你们。这种感觉倒很有趣,我们都不由得笑了。
夜深了,万籁俱寂,凉意渐浓,困意来袭,人们逐渐离开场院。母亲拉着我的手,朝家中走去。我无意中回头,有几个大人睡在躺椅上,打起了呼噜。
三
老街位于村里最偏远之处,环顾四周,视野开阔,风景优美,但一到夏季下大雨,面临滑坡的危险。于是,按照政府要求,村里给我们街道每家每户另外批了宅基地,大家都盖了新房,从老街搬离出来。新房西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夏夜,人们喜欢坐在街口,凉风习习,送来阵阵花草香,让人神清气爽。
那年我们家西瓜取得丰收,父亲从田间归来,将饭桌放在大门外,抱出自家种的西瓜,切开,分给大家。大家纷纷夸赞父亲种的西瓜又大又甜。二婶将自家又大又红的水蜜桃洗干净,端了出来,一人一个,甘甜可口。左邻右舍坐在一起,共享劳动果实,谈论收成,谈论村子里发生的新鲜事儿,欢声笑语,回荡在街道的夜空。
自从买了收音机,爷爷就迷上了评书,晚上七点准时打开收音机,坐在大门口的躺椅上,一边慢悠悠摇着扇子,一边静心聆听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刘兰芳清亮激昂的嗓音深入人心,我坐在爷爷身边仔细聆听,评书曲折生动的内容引人入胜,岳飞父子等人精忠报国让人心生敬意,他们跌宕起伏的命运,让人唏嘘叹婉。
奶奶和大妈、四婶等喜欢唱秦腔,在四婶家门口的大土堆上每天晚上都要来几段。大土堆,上面瓷实平整,就像一个简易戏台。奶奶说,晚上没事,唱戏能让人忘掉烦心事,也能忘掉夏日的炎热,一举两得。我和小莲、小雅给她们加油助威,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学会了几折秦腔戏。
八十年代中后期,老家人告别土墙房,家家户户盖起了平房。由于平房屋顶平整,风大蚊子少,成为人们纳凉的好去处。但白天经过太阳暴晒,屋顶温度很难降下来。每天傍晚时分,提喷水壶给屋顶洒水降温也是我和弟弟的一项任务。一遍不行,洒两遍,两遍不行,洒三遍,房顶温度才慢慢降了下来。虽然上来下去,累得气喘吁吁,但小孩子们乐在其中。
晚上,躺在屋顶,感觉离天空近了许多。抬头便是一望无际的星空,月亮显得格外明亮,仿佛伸手就能摘到星星。凉风够自由穿梭,仿佛所有的燥热都被一扫而空。我和弟弟开心地唱起了《鲁冰花》,唱着唱着,没想到得到左邻右舍小伙伴的回应,小雅和小翠也跟着唱了起来。
在房顶,邻里之间隔着镂空的围栏也可以开心聊天,畅所欲言。孩子们的嬉戏声、不远处的狗吠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活气息。
夜深人静,虫鸣蛙叫,此起彼伏,声声入耳,犹如一支美妙的夜曲,使人内心平静,很快进入梦乡。
仿佛一觉醒来,我已长大,离开了熟悉的老家,来到城市生活。城市生活便利,夜晚灯火辉煌,但却少了乡村那份宁静与质朴。每当夏日来临,身处空调房,感觉憋闷不透气,总会想起在老家纳凉那些日子,想起老槐树下的欢声笑语、大场院的明月清风,还有朴实的乡亲,挚爱的亲人。那些乘凉往事,就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在我心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