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搭个码头作水舞台(散文)
生活的技巧,是在一个个舞台上历练出来的。做女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起码会洗衣做饭,别看重点本事,也要有一个舞台锻炼。常看一些抖音,现在的女孩子好像并不避讳自己的缺点——不会洗衣,不会做饭……我突然觉得应该带在身边,让她学会搭起一个码头,先在水舞台上耍一耍。
一
这个码头,专指我们曾经在河边用石头临时搭成的洗衣服用、可坐可锤可洗的独立台阶,而非过河走人、可以来往的码头。
“明天洗衣服,不等鸡弹腿我就来,免得我搭的好码头又被半夜就起的龚嫂抢了先。”大嗓门周婶挎着一篮子衣服走在河滩上,连珠炮似地大声说着话。同来的夏婶笑着搭话:“明天朱元璋送锅的还没转身你就来,保你能抢第一。”旁边堆了一堆脏衣服的龚婶,回头望了望,不好意思接声说:“周家妹子,来来来,我让你,今天我衣多来得早,河里没人,见有现成的洗衣码头就用了,我重新在你的下方搭个。”“得了吧,你搭的比我搭的乖些吧,洗的衣服能洗出一朵花来?你洗你的,我重新搭,河里又不差这几块石头。”引得众多正在洗衣服的妇女嘻嘻哈哈笑了起来。说话声、笑声与湍急的河水声、棒槌声相互掺杂,与大山的回声融合在一起,将渫水河的早晨加入了更多的活力,岸边树上的数只喜鹊对着人们也叫个不停,不远处的两头水牛困在下游河中昂起脑袋望向上游的妇女们。
哪里有洗衣女哪里就有了欢乐。大家凑一句,即使不中听,也无伤和气。有女人说,我们女人就不是家长里短的,放错了地方就难说了。
二
渫水河,自西向东,欢腾奔涌,无休无止。它在欢乐声中看着两岸的孩子长大、奔波、变老。沿河的村庄不断变化着、热闹着、进步着。我儿时称呼叫它大河,也是我走出大山前所见到的最大河。我家离渫水河大概一公里多路,院子里的人常说:“门口的沟小,床单、蚊帐、棉衣棉裤等洗不干净,到大河里洗”之类的话。后来才知道山外有山,河外有河。渫水河不过是澧水的一个支流,离大河大江大海的“大”差了不止一丁点。沿河有太多太多的大小石头、到处可见被水冲洗干净的鹅卵石,滩上有很多被浪潮涌到一旁的细小黑褐色沙粒。沿河百姓的衣服、床单、生产用具,甚至锅碗瓢盆和沥饭的筲箕等,或用背篓背着,或用箩筐挑着,或用篮子挎着,都会到大河里来洗,就像办了一个展览会。就近在田里地里干活的犁、耙、锄头、撮箕等,也会顺便带到大河里洗干净后扛回家。大家觉得只有河水的奔涌冲击力度、它的宽阔容量,才能将污垢杂质清理干净,还大家清新靓丽的世界。
如果洗的衣服比较多,一时半会儿洗不完,便是找个码头或者就地随手搭个码头,稳稳当当坐下洗。各种石头,各喜所爱任由大家挑选,搭成自己喜爱的码头。这个临时的洗衣码头如果河水不涨不退,可以连续用上好几天。涨水退水,码头重建,又唤做新码头。
衣服洗完,人离开,码头仍然坚守,看着两岸葱绿挺拔的高山,看着奔涌向前的波涛,听着田间青蛙的互传信息声,静候人们下次洗衣相会。第二天,谁先到,有现成的码头,也甭管谁搭成,先用着。
搭洗衣码头,需要两块较大的主石头。一块选周正、表面光滑的四方石头当坐凳,底下捡合适的小石头塞稳,人坐上去不晃动;另一块选稍薄、稍大、且平整光滑的石头,一端刚好与水接洽,一端搭在岸上,呈45°左右的坡,底下用石头塞稳,锤衣服搓衣服用。人坐下去,两腿撒开,左右两边最好是选两块较小较周正的石头搁脚,特别是冬天省得打湿脚。夏天不用考虑,赤脚直接放水中,任由流水轻抚小腿。也常有调皮的刁子鱼碰着脚踝,最爽。城里人叫作“鱼疗”,这里不花钱,只享受。当然旁边还需放一两块不太讲究的石头,专放打湿待洗的衣物。
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渫水河虽小,交通不便的曾经,常有商船、货船、竹排、木排等上下奔波。也有载人过河的渡船,有载车过河的轮渡。
坐下洗衣服的人,最担心有货船上下。货船压着水来,水往两岸涌,浪头撞击着沿河的石头,“哗啦哗啦”碎成白花花的水沫,常常溅得洗衣人满身湿,撂在石坡上的衣物,常被大浪冲击,滑进水中,洗衣码头瞬间淹没。船尾扫过,水被抽走,猛退。刚稳住脚,又被回涌的浪推得摇摇晃晃。直到船走远,洗衣码头显出身形,大家重回,继续着一边洗一边调侃船的不文明行为。
又高又大的帆船,常有好几个通身黝黑、脚穿草鞋、上身赤膊的纤夫,他们弓着身子拉着纤绳,在岸边“哼哈、哼哈……”声起,艰难行走。有时候他们喊着号子,脚蹬一下,大喊一声,一人起头众人合,有节奏、有韵味、粗狂雄壮有气势,山摇地动的感觉。船上有人用长竹篙配合着用力撑。他们将逆水行舟、与激流较劲、必须战胜浪涛体现得淋漓尽致。我有时候会愣愣地看上老半天,内心默默给他们加油,直到船走远,纤夫看不见,声音听不清。
船上的人发现河边有人洗衣,一般老远便开始喊着提醒。可那时没有扩音器,往往水流声太大,彼此又只顾说话、只顾着洗,也没抬头往河中看。偶尔,船到了眼前才发现。大家三把两把赶紧抢了衣物往上面的石头上甩,还是忙中出错。棒槌、刷子、肥皂、甚至衣服有可能被水毫不客气地卷走,连一声“多谢”都不给。
生气归生气,谁也不会因此找茬,同在一条河,河水连着彼此。这不是道理的道理。
四
暑假期,太阳大,温度高,最适合玩水。那时候的孩子都是放养,小的跟着大的跑,天黑了,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整个夏天,我最喜欢跟着院子里的姐姐们一同下河洗衣服。妈妈事多,她也乐得我能给她分担一些。我们相邀出门洗衣,一去就是大半天。都是衣服洗了晒在河滩的石头上,等衣服晒干后回家。晒衣服的时间段,便是大家自由开心的时刻。和我差不多大的,都会围着码头转,逗着一群群的小鱼玩,看着小鱼往石头缝隙里钻。我有时会坐在码头上,双腿泡在水中,感受软绵绵的水将小腿轻轻托举。我也会站在水中,看着自己水下的腿与水上的腿,水面处会有一折线,整条腿居然不是一条直线,出了水面,明明是好好的,为什么?渐渐地,我将全身泡在水中,双臂抱着码头的石头,两腿胡乱弹水,水花四溅,码头成了我的护身符,有点水性也是这个时候练就的。再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我便学着大哥哥大姐姐们,在浅水处游泳,大哥大姐们也时刻拿眼睛盯着我,不停叮咛不可往河中央。我自然不敢离码头太远,稍有浪头袭来,脚沾不到河底的沙子,便赶紧往码头处撤。码头是我的坚强后盾,是我的胆。
妈妈听说了我居然也在大河里学着游泳,吓得不轻。以后每次出门前会不厌其烦的一二三:河里每年都会淹死人,玩水千万不可到河中央,你知道的,去年小冰就是在河里淹死的,沿河的人捞了几天才找到。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警醒一点大河里的船,见船来早点撤离,棒槌衣服不要被大水冲走,万一冲走了,万不可追,上次你二婶的棒槌被冲走,追了几大步,差点被浪带下去——你是妈妈的娇女,若被河水吞了,我找谁哭去!还有,衣服要洗清水,洗干净,洗衣没巧,只要棒槌锤得好;衣服洗得净不净,只看裤腰和衣领,衣服的边边角角抹了肥皂用力刷干净,衣服的袋子要翻过来洗,布鞋的尖尖要用玉米芯淘……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传授着她那点洗衣服的门道。
有一次,我的一件才穿不久的的确良新衣,因为太薄太轻,船来水涨,衣物多,发现迟,我一下没抓住,眼睁睁地看着被大水卷走。心疼很久。
渫水河,我的生命之河,是看着我长大、给我力量、给我勇气、我引以为傲的河。它涛声依旧,两岸的青山依旧,河中的石头依旧。现在的河加宽了,加大了,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成了水库,两岸的百姓已经移民他乡。曾经的洗衣码头已经嵌入河底,无法找寻。
前年回去,我在河边走了很长一段路,此处与我儿时的家虽然离有几里路,但还是感觉很亲切。看着那块大而扁的石头很适合做锤衣用,我摸了好一会。旁边的方形石头像极了曾经的坐凳,我坐下寻找曾经的感觉。这周围没有住户,也没人像我们曾经那样在河里搭码头洗衣了。我用手拍打河水,捡起小扁石玩水飘石,耳旁似乎有棒槌声回应。周婶的大嗓门,夹杂着众多女子的嘻哈笑语仿佛从水底一一浮现,我——百感交集。
有些生活方式不断改变,想还原也不易。现在的日子,用上了自来水,在家搓一把衣物就完事。可也少了女人们各占“码头”洗衣捣衣的乐趣。很多东西不能兼得,用回忆装满吧。小小的洗衣码头,就像一个生活的小小驿站,停下来歇歇也是生活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