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稻香(散文) ——七香之一
东沟这地方,早上四点多钟,天还黑着呢,地里全是露水。李老汉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烟袋锅子一亮一灭,火星子在黑地里挺扎眼。刚割的稻子秆子味儿混着烟味,闻着跟地里埋了坛老酒似的,晕乎乎的香。
他抓把土看看,黑得能攥出油来,指缝漏下去的土块砸在鞋上,噗叽一声,软乎乎的。李老汉总说:"这土记事儿,春天你往里头淌多少汗,秋天就给你结多少金粒子。"他用袖子抹脸,露水顺着皱纹往下流,滴在地里,惊得蚂蚱噌地蹦进稻子地,没影了。
天刚有点亮,村头碾米房就热闹起来。王寡妇家大闺女推独轮车,车上是新打的稻子,车轮碾石头路,吱嘎吱嘎响。她辫子上的红头绳晃来晃去,跟根烧红的铁丝,把雾都捅了个窟窿。"李大爷,今儿米香得能招二里地外的狗!"她嗓门脆,声儿撞在稻垛上弹回来,混着稻壳沙沙响,还挺好听。
碾米机轰隆隆转,跟刚醒的老黄牛似的。金黄的稻子从漏斗漏下去,转眼变成白花花的米,往麻袋里淌,堆成小山。这米真好看,粒儿圆滚滚的,透着光,抓手里凉丝丝滑溜溜,像捧了把碎月亮。米香开始一丝丝的,勾着人往前凑,攒够劲儿猛地炸开,满院子都是甜香味儿,墙角的牵牛花使劲往上爬,藤子在竹竿上绕了好几圈,就想离香近些。
张木匠背着工具箱路过,脚像被钉住了。他使劲抽鼻子,手里的刨子差点掉了——那刨子刚刨过松木,本来挺香,这会儿全被米香盖了。"他婶子,称二斤新米!"他急着喊,家里小孙子刚会走路,昨天还指着年画喊"米米"呢。王寡妇笑着舀米,木瓢蹭米堆,簌簌响,跟蚕吃桑叶似的。称完又抓把碎米塞给他:"给娃磨牙,熬粥最养人。"
日头到头顶时,稻田里更热闹。男人们光脚在水里割稻子,脚底板踩软泥,土坷垃往脚趾缝里钻,凉丝丝的痒。镰刀一挥,唰的一声,稻穗就倒怀里了,稻叶划得胳膊一道绿印子,渗着小血珠。水珠顺着裤腿滴,在泥地砸小坑,马上被新脚印填满。女人们蹲田埂捆稻子,稻草在手里绕几圈,猛地一勒,结就死紧,转眼成个稻捆,立在地里跟扎绿腰带的稻草人似的。
孩子们在稻茬地里追着跑,惊起一群麻雀,黑压压飞过去,翅膀扇得哗哗响,跟下急雨似的。李老汉的孙子狗剩儿,攥着玻璃瓶子捉蛐蛐,光脚踩黑泥,脚心被硌得咯咯笑。瓶子里两只蛐蛐叫唤,"瞿瞿"声混着蝉鸣、镰刀声,挺热闹。他忽然停住,耳朵竖起来——送饭的来了,老远就听见竹篮子里搪瓷碗叮当响,混着女人说话声,跟串铜铃似的。
大姑娘小媳妇挎着篮子往地里走,新米饭用粗布盖着,香味还是钻出来,顺着田埂跑。狗剩儿他娘走在前头,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篮子里的咸鸭蛋滚来滚去,蛋壳上的泥蹭在布上,留一串黄印子。"吃饭喽——"她一喊,满田的嘈杂声都小了半截。
男人们直起腰,甩甩胳膊,汗珠掉在稻穗上溅水花。往田埂走时,脚丫子从泥里拔出来,带一串泥珠子,啪嗒啪嗒滴。李老汉坐在草垛上,接过饭碗,刚掀盖子眼睛就眯成缝。新蒸的米饭冒热气,米粒胖乎乎挤着,跟怕冷的小孩似的。他舀一勺送进嘴,不用嚼,香甜就往下滑,舒坦得很。"就着地里的黄瓜吃才够味。"他含着饭说,嘴角沾着米粒,跟碎金子似的。
旁边二柱子用筷子串着烤蚂蚱,火炭红通通的,蚂蚱腿烤得焦黄,油星子溅在米饭上,香得狗剩儿咽口水。"小叔,给我一个!"他举着瓶子喊,里面的蛐蛐也起哄,翅膀撞得瓶壁嗡嗡响。二柱子笑着递过去,他身后稻穗晃悠,太阳透过稻叶缝照下来,在胳膊上织了件金闪闪的衣裳。远处河水哗哗流,像给这热闹伴奏,风吹过稻子地,沙沙沙,跟大地哼老歌似的。
太阳往西斜时,晒谷场最热闹。女人们用木耙子翻稻子,耙齿划过谷堆,露出潮乎乎的稻粒,在太阳下闪银光。王寡妇家大闺女把辫子盘头上,红头绳露在外头,像朵刚开的山丹丹。她哼着:"东沟的米呀金晃晃,黑土地里藏太阳,一碗白米饭下肚,浑身都是力气长......"声儿顺风飘,惊得场边老母鸡扑棱棱飞,翅膀带起的稻壳在空中打个旋,又落回谷堆。
天擦黑时,各家烟囱都冒烟了。烟在暮色里慢悠悠飘,把米香带到村子每个角落。张木匠家的烟囱最逗,烟总歪歪扭扭的,跟喝醉的蛇绕房梁转几圈才上天。他媳妇往锅里下米,淘好的米在水里转圈,像群白胖小鱼。水一开,米香从锅盖缝钻出来,开始怯生生的,攒够劲儿猛地顶开锅盖,满屋子都是暖香味儿,墙上的玉米串子都像更黄了。小孙子扒着灶台边,小手在蒸汽里抓来抓去,抓的全是米香。
李老汉坐在炕头抽旱烟,炕桌上有盘炒鸡蛋,黄澄澄的,旁边是碗白米饭,上面卧着荷包蛋,蛋黄颤悠悠的,筷子一戳就流出来,裹着米粒吃,香得直吧嗒嘴。狗剩儿用手抓米饭往嘴里塞,嘴角沾得白花花的,像偷吃完奶油的小猫。"慢点吃,没人抢。"李老汉笑说,烟袋锅的火星在油灯下跳,把他脸上的皱纹都照软了。窗外月光顺着窗棂爬进来,落在米饭上像撒了层霜,米香混着月光在屋里淌,淌进每个人的梦里。
夜深了,村子静悄悄的,就稻场的打谷机还在转,嗡嗡嗡,跟大地说悄悄话。黑土地在月光下睡着了,怀里抱着新收的稻子,嘴角还带着笑。它知道,米香在,村子就不会冷清;黑土地在,米香就不会散。
露水又下来了,打湿了稻垛、碾米房、村头老槐树。树洞里的蜜蜂被香醒,嗡嗡飞出来转两圈又钻回去,准是把米香当花蜜了。米香在露水里泡过,更浓了,顺着田埂往远处走,到了河边,河水就带香味流;到了路边,路就带香味伸。这香味能走老远,到城里,到没见过黑土地的人跟前,告诉他们:"老远的地方有片好地,种得出最香的米,长得出最好听的歌。"
黑土地还在等,等明年春天,等新的汗滴下来,等新的稻子长出来,等新的米香飘起来,跟守信用的老朋友似的,从不失约。就像李老汉烟袋锅里的火星,灭了又着,总在黑夜里亮着点暖光,照着这方水土,照着这被米香缠了一年又一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