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娘这一辈子(散文)
娘走的那年是2002年,秋庄稼刚收完,院子里还堆着没脱粒的玉米棒子。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像累极了睡过去,脸上没一点皱巴。床头柜子上,还放着给小孙女缝了一半的虎头鞋。
现在每次回老家,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总觉得娘还在灶房里忙活。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她系着蓝布围裙,正往大铁锅里贴玉米饼子,蒸汽裹着香味漫出来,扑得人满脸都是。
一、娘的一天,从鸡叫开始
打我记事起,娘就没有闲着的时候。天不亮,院墙外的鸡刚叫头遍,她就窸窸窣窣地起床了。先摸黑到灶房捅开炉子,烧一锅热水,给爷爷擦脸擦手,爷爷那时候两条腿动不了,常年坐在炕边的藤椅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
等安顿好了爷爷,娘就扛起锄头去地里。那时候村里还没通电,娘手里提着马灯,灯光在田埂上晃悠。我们家那几亩地,在村西头的坡上,石头比土多,娘硬是凭着一把锄头,把地里的石头捡干净,种出的玉米比谁家的都饱满。
早饭通常是玉米糊糊就着咸菜,娘总是最后一个上桌。她给我们六个孩子盛好饭,又给爷爷端到炕桌上,自己才端起碗,扒拉几口就得往学校跑。她在村里小学当炊事员,给老师们做饭,一个月能挣五块钱。
中午放学回家,还没进门就能闻到蒸红薯的香味。那是娘从学校急匆匆赶回来,来不及歇口气,就到地窖里翻红薯,洗干净了上锅蒸。我们几个孩子围着灶台转,烫得两手倒腾着红薯。娘就在一旁笑,说慢点吃,锅里还有。
下午娘更忙。除了下地干活,还得给爷爷洗尿布,缝补我们穿破的衣服。那台老式缝纫机,是爹从县城旧货市场淘来的。娘踩着它,哒哒哒地响,从天亮到天黑。我们的衣服总是打着补丁,但娘缝得整整齐齐,比新衣服还耐穿。
到了晚上,娘在睡觉前总要到每个孩子的炕边看看。掖好被角,摸摸额头,生怕谁着凉。等我们都睡熟了,她还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二、爷爷的笑,是娘熬出来的
爷爷七十多岁时,两条腿突然就动不了了。医生说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治不好,只能在家里养着。那时候,爹在外头打零工,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照顾爷爷的担子全落在娘肩上。
爷爷是个倔脾气,刚开始动不了的时候,整天唉声叹气,摔碟子摔碗,说自己是个废人,拖累家里。娘从不跟他顶嘴,只是默默地收拾碎碗片,然后端来热水,给爷爷擦身子。
娘细声地劝慰爷爷,一边给爷爷按摩腿,一边讲村里的新鲜事。谁家的猪下了崽,谁家的麦子打了多少,鸡毛蒜皮的事,经娘一说,就变得格外有意思,也让爷爷转移了注意力。
为了让爷爷开心,娘每天都推着他到院子里晒太阳。轮椅是爹用自行车轮子和木板钉的,娘推着它,在院子里慢慢走。爷爷的腿不能动,但手还利索,娘就找来毛线,教他织毛袜。爷爷学得慢,娘就手把手地教,织错了就拆了重织,从不嫌麻烦。有一次,爷爷把织好的毛袜送给邻居家的小孩,那孩子穿上到处炫耀,说这是张爷爷织的。爷爷听了,咧着嘴笑了半天。从那以后,爷爷每天都坐在轮椅上织毛袜,院子里时常能听到他哼着小调。
爷爷爱吃饺子,但那时候面粉金贵,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娘就想了个办法,把红薯磨成面,掺点白面,包成饺子。爷爷吃了一口,说这比纯白面的还香。娘听了,眼睛亮晶晶的。
1989年冬天,爷爷走了。爷爷走的那天,娘没哭。她默默地给爷爷擦身子,换衣服,就像平时一样。直到爷爷的棺材抬出院子,娘才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三、六个孩子,是娘的希望
我们六个兄妹,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噌噌地长。老大是姐,性子像娘,懂事早,放学回家就帮着带弟弟妹妹。最小的妹妹比我小五岁,总爱跟在娘身后,娘走到哪,她跟到哪,像个小尾巴。
那时候上学不容易,尤其是在农村,女孩子能读到初中就不错了。但娘说,只要你们想读,砸锅卖铁我也供。
为了给我们凑学费,娘想尽了办法。春天挖野菜去镇上卖,夏天摘酸枣晒成枣干,秋天捡玉米地里漏下的玉米粒,冬天就纺棉花,织成布拿去换钱。她的手,常年布满裂口,冬天一冻,就像老树皮一样。
那年,二姐考上了县里的技校,要交八十块钱学费。家里实在拿不出,爹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烟,说要不就算了,让二姐在家帮着干活。娘没说话,转身进了里屋,拿出一个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毛票和硬币,都是她平时一点点攒的。
娘语气很坚定地说:“这里有五十多块,还差二十多,我明天去镇上借。”说完把钱递给爹。爹看着娘,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第二天一早,娘就揣了几个红薯,走路去镇上。来回三十多里地,娘走了一整天。傍晚回来时,脸上带着笑,说:“借到了,二姐能上学了。”
我们兄妹六个,没辜负娘的期望。大姐考上了师范,成了村里第一个女老师;二姐读了技校,进了县城的化肥厂;三哥考上大专,毕业后分到了乡政府;我读了师专,现在也成了一名老师;两个妹妹,一个进了卫校,成了护士,一个学了会计,在镇上的信用社上班。
1990年夏天,大姐第一个领到工资,她高兴得不得了,把钱全部交给娘,说:“娘,您以后别再干活了,我养您。”娘摸着那些钱,手微微发抖,说:“娘还能动,你自己攒着,将来嫁人生孩子,都要用钱。”
但娘还是慢慢停下了地里的活。我们几个轮流给她寄钱,她总是说够花,让我们别寄了。但每次回家,总能看到她床头的柜子里,放着我们寄的钱,一分都没动。娘说,我怕你们在外头受委屈,留着应急。
四、娘走了,却好像还在身边
2002年春天,娘查出了病。我们几个轮流陪着她,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她总是说没事,让我们该上班上班,别耽误了工作。
有一天,我给娘削苹果,她看着我,突然说:“你们六个,现在都有出息了,娘高兴。”我握着娘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有力,现在却瘦得只剩下骨头。
娘走的那天,天气很好,院子里的月季花正开得艳。她躺在床上,拉着我们每个人的手,说:“别难过,娘这一辈子,值了。”
送娘上山的那天,村里来了好多人。邻居张婶拉着我的手,说:“你娘是个好人啊,当年我家孩子发烧,深更半夜的,是你娘背着去镇上医院的。”
现在,我们兄妹六个,都在城里安了家。每年清明,不管多忙,都会回老家,给娘上坟。大姐会带着自己蒸的馒头,二姐提着娘爱吃的麻花,三哥买了纸钱,我带着一瓶好酒——娘这辈子,没喝过几次好酒。
跪在娘的坟前,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娘笑得还是那么慈祥。我们几个,谁也不说话,但心里都明白,娘一直都在,在我们心里,在我们的日子里。
去年冬天,小侄女出生了。我抱着她,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突然想起娘。当年,娘也是这样抱着我们,一点点把我们养大的吧。
有时候在街上看到卖玉米饼的,总会买几个,热乎乎的,咬一口,还是小时候的味道。这时候就会想起娘,想起她在灶房里忙碌的身影,想起她看我们吃饭时,眼里的光。
娘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但她总说自己很幸福。我想,她的幸福,就是看着我们六个孩子,像地里的庄稼一样,茁壮成长,结出饱满的果实。
娘,我们现在都很好,您放心吧。等到了春天,我们还会回老家,给您坟前种上您最爱吃的向日葵。到了夏天,向日葵开花了,金灿灿的,就像您的笑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