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生命的杂志(散文)
一
我是一个极不易被外表外貌吸引的人,确切地说,喜欢表里一致,就像特喜欢“山河表里”这个词,内涵要配得上外观。可到了河北保定,直扑保定东南的莲池区,要看中国古动物博物馆的馆展,却迟迟没有走进去。
我一见钟情,被博物馆独特的设计与造型深深吸引,一眼惊艳,再眼吸睛,三眼难移目光了。
乍起夏云落旷野,一座古城孤独生。我触景生诗了。
野色为装帧,艳阳亮封面。我爱不释手了。
正面看,侧面观,又转大约三里地长(占地120亩),再寻高处远观,实在弄不懂这组建筑物的方向感,如果马路是镜框,建筑却是游弋其间的仙境。我仿佛在八卦阵外踌躇,幸好有入口出口,人头攒动。又否定了“八卦阵”的比喻,突然觉得它就像一本杂志,我想随手取走,因为喜欢它的别具一格。据说,馆内展出了距今38亿年的古动物化石、文物、标本……38亿年后的今天(此馆建于2024年),这本生命的杂志,出版了。有人说这是保定的新地标,我觉得不够确切。
两个诗句,算是我的一份投稿吧,就是在页面边角中缝里发表也行,留下我的墨迹。
杂志,是零星地记载传闻、轶事、故事的笔记。给生命的漫长时光做一本杂志的封面,不是一件易事,设计平庸的封面,根本就拿不出手,对生命的误解,起码会让人觉得不伦不类。是谁有如此天才?这让我想看看写在这本“杂志”边上的名字,他称得上主创主编,是创刊人。
他,大名鼎鼎。叫王澍。他曾获得过被建筑学界称为“诺贝尔奖”的普利兹克建筑奖。可能你应该知道“北京雁柏山庄”就是他的杰作,那是中国建筑设计唯一在国际上上榜的项目。他的建筑设计作品,从来就拒绝孪生和模仿,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在建筑前,必须猜,找不到相似的风格,每一个点面都是独立特行。
中国,有如此的大师级手笔,我早就关注。这次所见,格外亲切,更为他把优秀的建筑美学,写在华北平原,感到震撼。我要在眼光里,在心中,珍藏他的杰作,郑重地打开这本生命杂志的封面。别笑我买椟还珠,不要低估了建筑外形的审美的价值和吸引力。
我荣幸地见到了这本杂志的一期版本,二期应该在此后的三四年就完成了,是交给建筑自己完成的,这是一座会生长的建筑。建筑师王澍用不着亲临,这本杂志会自动出版二期。在墙体下,早就布局了扶芳藤,三四年后的馆体会长成绿色,换一个生命长青的封面。如果到了秋冬季节,又会变成红色的封面,生命在蓬勃,在成熟,这是建筑的动态语言,能够创造出来,让建筑以颜色说话,不仅是创新,更是对建筑表达生命意义的深刻理解。
二
我觉得,在建筑学家的眼中,建筑是有生命的,不是建筑能够经历多少时代,而是建筑要表达生命。建筑语言,就是生命语言。
墙体并非是简单的石砌表面,那些黑色的栅栏,并不整齐地扦插一圈,是无规则的几何方式呈现。我觉得这是一种语言,是让游客一眼就去想生命的最初形式,绝不是整齐划一,不仅仅是营造一种艺术的空间,更重要的是想表达生命不应该被圈围的思想。在创作者心中,是否觉得,馆内的那些38亿年至今的动物化石可以突然复活,让他们有走出博物馆的可能?这是对待生命的态度,圈养的只是家禽,不是我们对所有生命的方式。
打开封面,或者从栅栏的孔隙就可以进入古动物的世界?这的确是一种诱引,诱引我们去踏上一场跨越时空的生命之旅。或许,这个设计来自田园风情吧,是将篱笆变成了大号的了,是给生命一个安适的田园,包括那些动物化石。
墙壁的石头,来自保定的岩石,是太行山脉的石头在一道墙上的复活,20多种颜色,主要以浅褐色和浅黑为主,给人一种古老的视觉冲击。听到内行讲解,这种浅褐色就是化石色,这是表里如一的色彩。化石,不再是冰冷的石头,曾经的生命体温的戛然凝固冰冻保存,今天如此释放出生命的原始温度,也是奇观!这种墙体的着色,就不仅仅是自然色了。有人形容这种石艺的运用是创造了“保定版的石爿”,古朴的抹泥墙缝,透着原始的工艺;别致的拉毛墙,去掉了人为的雕琢感,还原一个原生态的世界框架。建材和造型,都在表达生命的深度,于是我们可以获得震撼心灵的广度。尤其是砌石重组出特殊的肌理,表达出建设者对生命外观的斑斓特色的独特理解。这本“杂志”的封面,并不以花里胡哨的颜色吸引眼球,而是尊重本色。即使是普通外行人看出古朴的特色,我都觉得眼力不差。
唯一透着一点现代气息的一行字,闪动在博物馆的一角,就像给一本杂志做了一个导语。这行字,大家耳熟能详。“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我曾以为这是专门给北京和天津人做的广告词,其实是误解。在“保定自然博物馆”前,我突然感觉,我距离历史很近,燕赵之地有着千年文明积淀的古色美。只是那个“周末”,好像是面对上班族,不过,周末两天,短歌行,选择河北是最好的首选。作为一本休闲杂志,却又显得那么轻松,包括进入博物馆,赴一场远古之约。这组句子的语言魅力令我喜欢。广告语就像一曲民谣的起句过门曲,轻易就唤醒了我们对河北地域风情的好感。连我这个相距保定千里之遥的人,都被这句广告词给说服了。
在墙体上有一句话——人类不是进化的终极点。这就像这本杂志的主题词。如此说来,今天建设的博物馆,如果在几万年几亿年之后,人们看到,或许也和我们今天看到那些生物化石一样,他们也在寻找自己从何而来,一定感谢这种伟大的预言。如果看到这句话,会不会感到震撼——怎么我们可以预知那么远,这才是所谓的“远见”吧。
三
一定不要错过看博物馆楼体的整体布局,有人将此定义为“大地的切片”。首先,这是再现了大地生命演化的不规则方式,是立体的呈现。同时,那些屋顶的交错,恰似大地的血脉,呈现了生命的交错形态。它和现代民用建筑的整齐排列,表现出的是杂乱无章,是否是让我们懂得,追寻生命的原始,就是这样,并非是给我们排列好的有序逻辑。
从空中看,就像几艘在海洋中游弋的船,周围的绿色,就像荡漾的海水,给人以碧波荡船的美感,这些航船,没有方向性,可能这就是曾经的状态,不是所有的生物都选定了向人类进化的方向。就像我之后进馆所知,恐龙到底还是因为生态系统的崩溃而灭绝。不过,我听到一个观点,是一组游人的交谈——恐龙最终没有形成有凝聚力的社会群体,没有爱情,于是地球的恶劣时期,就不能繁衍……这是假说。他跟游伴解释说,卵生动物和哺乳动物不同,卵生的就不懂得爱情……他们还找了一个无法印证的论据——猿,猿人,类人猿,到直立行走的人,它们的群居意识很强烈,相聚一棵树,一个山洞,于是就产生了共同生活的仪式,有了感情,有了爱情……他特别强调了“反哺之情”这个成语。这是游人的爱情说。可能经不起一击,但我觉得,情感在进化中找到了方向——必须成为人。那些分布在这些“游船”附近的小格子,多么像原始的部落。这幅空中的杂志封面,多么像一个早期的世界。每个人,在生命面前都会产生联想,都会在这本杂志上发表自己的观点。冒出一个想法:博物馆的管理单位,能不能做一本无字的“生命杂志”,给游人以创作机会,让他们把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写上去……
屋顶更像是一条黑色的河流,漂流着远古来的生命之帆,这个意象给我们的是,扬起生命之帆的动感,表达着对生命意义的深刻理解和意象重塑。
这个方向错乱的排布,正是文明之初的样子。据研究,方向感的诞生,应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的游牧时期,夏商周才出现自觉的东西南北方向辨认,认为是一个叫“磁勺”的人发现了,这是最早的“司南”,即后来的“指南”。建筑能表达的,在这座博物馆,绝不轻易放弃,每一处都凝聚着设计者的用心用情,真实地还原着中华古典文化。有人评论说,这是“自然文化的会客厅”,也很有深度,曾经的“会客”是不分座次的,整体建筑也是表现这种史前文化形态,随着文化的发展,坐北朝南,虚左以待,八仙桌,圆桌会议……一步步,文明因一物而不断演变,日趋文明。
一座博物馆建筑,不应该只是一个可以给文物遮风挡雨的处所,最高级的应该是能够诠释生命的密码。
四
18世纪的德国哲学家谢林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中国的建筑学家梁思成说,“差不多所有的建筑物,无论在水平方向上或垂直方向上,都有它的节奏和韵律。”这个建筑审美学是被世界公认的。据此,我在这座玩博物馆前,也有类似的感觉——是谱写在一本杂志上的乐谱。我绕着博物馆楼体的脚步虽不在弦上,却带着曲调一般,一柱柱栅栏,跳动在五线谱上;一个直角拐弯,就像转换了一个音阶;那些转弯抹角处,就像一曲的滑落音;那些折进去的牙口,仿佛是历史的深洞。生命何尝不是一曲咏唱不歇的音乐,只不过到现在,越来越精致,更抒情。
我觉得好的建筑,最能调动我们的审美情绪,这也是那些走进新城市,始终仰首看着一幢幢建筑的原因吧,并非完全是因为陌生。
在经过去往博物馆的路上,沿路摆摊的人很多,多是叫卖古动物“文玩”的,这是这个博物馆开放之后,兴起的文旅市场,那些古动物文玩是保定人的“文创产品”,来回走过,我仿佛是在翻看一本杂志的一章,我并不觉得他们是贩卖古动物文玩,倒觉得他们是在告诉我生命的样子,这些文玩,加入了审美装饰,表达着文创人对生命的理解。我挑选了一条长了翅膀的鱼。问卖主,他说叫不出具体名字,都叫它是“鸟鱼”“飞鱼”,是最先登陆的鱼。我也是一条鱼,刚刚从建筑的鱼池跳上岸。用这个鸟鱼记下我游弋于生命长河的经历吧。卖主意犹未尽,再补充一句——我们的祖先,不是刻着姓氏的牌位,是活蹦乱跳的鱼。回想起在博物馆看到的“登陆先锋”一个版块,的确,在1.7亿年这个历史节点上,那条鱼勇敢地跳上了岸,开始了蹦蹦跳跳式的行走……有的鱼,将胸鳍变成了翅膀;有的鱼,将胸鳍变成了四肢。哦,我想起在博物馆外墙壁上雕塑了一条在地上爬行的鱼……
生命如何走来,真的是一个谜。回望博物馆的建筑,我突然觉得它是一个装着古老的生命谜语的魔盒。
为了保藏这个魔盒,也为了打开这些谜语,才出版一本这样史前文明杂志。其创编,应该有着广阔的想象空间,但也面临着难度,是重拾生命的遗存,重塑生命的各式形态,这是很有难度的。但这个建筑,融入了设计者对文明的理解,对生命的尊重,于是,一推出就受到游览者的喜爱。
38亿年至今的动物世界,被集大成,载入这本杂志,让我们有了寻找生命起源的可能。
除了带着馆内动物化石和标本的摄影,我特地将杂志的封面刻记在脑海,放在我的文史书架上。回家来,我赶紧整理了我拍下的博物馆照片,取名“生命杂志”,一共223张。满足了,我不仅揭下一张杂志的封面,还连章节也带走了。
愿热爱生命的人到保定去订阅一本爆款的生命杂志,将建筑之美与自然之美收纳眼中。
熏风无意开俗眼,再版沧桑太惊目!
2025年7月3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