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个小厂暗流涌动(小说)
一
独留醋,天津的特产之一,据说当年曾在传统酿醋业排行进入前三。独留醋凭着它独特的口味在河北天津一代风骚独领,至今依旧是让人赞不绝口,让人回味不绝,而当年熟记着这种味道的人虽经沧桑岁月,仍然记得印在生命里的那些充满激情而又一经牵发则兴奋难已的故事与色彩斑斓的场景。也许只有那个特殊的时期,特定的人物,特定的小环境才会发生的,而发生的又是那么自然,那么合情合理,那么有滋有味。我没尝过独留醋,但从伊云说起独留醋的那种谂熟带着骄傲和自豪的神情,竟然像是醋厂的厂长似的,于是仿佛闻到了独留醋特有的香味,那么就着那熟悉的天津味,也借着这醋的名气,说说这伊云吧。
把这束光聚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津郊有一家不起眼的小的织布厂。二三百号子人,连年经营不景气,可偏偏有不甘心没落的厂长和几个工人真想干点事情,伊云正是那个时候降临到了这个点上的。厂长是在区知青办主任老胡的办公室接受安置返城知青的时候知道了伊云,胡主任是这样介绍的伊云的:这个黑大个也算是个人物,区长给过了话,本来是要留在区里的,他就是不干,说是家中有老母等着侍候,有个大哥工作不错但是长期有病,自己都顾应不及,哪有精力财力顾得上老娘,我单身一个,就想趁着身体好多挣两个钱好给老娘养老送终,让老娘过几年舒坦日子。这不,硬是要去企业,我看你那个厂子好歹还能维持开支,说不定哪天就火起来了,这个黑大个也就如了愿,这小子有孝心,人品错不了,这个人就交给你了,他可是把好手。这不,伊云这个在兵团开了十年车的老司机就到这个厂子里开车了。
伊云心里有数,为嘛要到这个小厂子,图的就是多挣几个钱,在区里那几个死工资哪够花的。可是一个无根无袢的人落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恐怕还由不得显摆得瑟,甭管你上头有嘛人嘛关系,在这上有厂长、管理科长、下有车队队长,加上几个资格老的司机,嘛事也轮不上你出头,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要卧着。
是啊,从农场返城回来也没嘛资本,初来乍到当然得老老实实看明白了再说。毕竟在兵团受了九年的约束,胆气自是不少,但懂规矩不胡来那是骨子里养成的素质,让干嘛干嘛,而且是嘛活都给你干得漂漂亮亮的,别人干不了的,他去准行。这一来二去的表现,那人品、技术竟然是鹤立鸡群般地显现出来了。可有一条,这队长看着心里可就有点不顺了。说起这个小厂子的车队,好歹大小也有个十几辆车,有50年代开车的老司机,也有挖门子找关系进来的生瓜蛋子,再有几个中不流的中年司机,像伊云这样的青壮势力算得上是承上启下的独一份了。
司机这活那是工厂最好的工种了,这伙子人在厂里光鲜得很,哪个不是人前人后地让人议论。另外,司机是干啥吃啥,除了正常的工资之外,外块自然是不少,油水大这是公开的,着实让人羡慕不已。但这伙子人却高兴不起来,有的还让头儿们熊得直哭,时不时地上厂长那告状。伊云没用多久就把这背后的事情看得个八九不离十了,为嘛大家伙都不顺心。
二
原来这个队长偏心眼,好活都安排给亲朋好友,远的累的活都给那些没有根子、不给送礼的司机,就让你活重路远又挣不了多少,逼着你给他好处,平时嘴边还不时溜达着“不打勤的,不打赖的,专打不着眼的”那套浑嗑。伊云不吱声,先干着再找机会,首先是要干明白,打个好底,树起威信,给要我来的厂长挣个脸。于是,人家不愿意去的地他去,还有意识把好一点的活计换给那些不受待见的人,加上在东北开车,嘛路面、嘛天气、嘛车辆都经历过,可谓是艺高人胆大,渐渐地有了一种大侠形象。回城后他第一次参加驾驶级职称评定就评了个三级,一个月的工资拿到了58块,比那些开了30年车的师傅都高一二拾块,着实让人忌妒,但那可是考出来的真本事,不服也不行。然而最忌妒他的竟然是队长,你这黑大个挣这么多,竟然一点眼力价也没有,都他妈的来了这么长时间了,竟然不孝敬我这个队长,我岂能容你。于是变着法地找别扭,你不是能耐吗,好车、新车就让你摸不着边,好活近活就让你粘不上边,远远地呆着去吧,看你能熬多久,到时候你就得乖乖地给我送礼。队长想到就做得到,时不时地鼓捣他在车队的亲侄子去给伊云找茬、挑刺,出难题,让他不得好。队长那个侄子仰仗着队长的庇护,见了伊云从来就没个好脸,嘴里还不干不净地数落着。伊云呢,既不惹事也不怕事,他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不久,厂里为了职工通勤买了一台大客车,天津人称大轿子,队长召集司机报名去把车开回来,车队这些司机有的开不了,没考下大客票,有的不敢开,面对超长超高超宽的大家伙,都麻爪了。伊云在兵团就拿到了大客票,一举手是当仁不让,就去把大轿子提出来开回了厂里。车刚停下,风声就不胫而走,立马围上了一帮子工人,指指点点都夸厂长体贴工人给工人办好事,伊云走下车当然也成了众人热议的对象。这可让有些人妒火中烧,队长当场下令,这车不准伊云开,队长那个亲戚更是放屁带沙子——讽刺加打击,“瞧你牛逼的样,就你啊甭想开这大轿子,车是你接回来的,可那是寡妇养孩子——人家的,你他妈就落个白玩拔。”伊云这次没有忍着,上前两撇子给说话那小子推到一边,这家伙起来竟然要动手,伊云上前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就给提了起来,一边嘲讽地说:你动动试试。那小子一看伊云阴沉的脸和愤怒的眼睛,立马就吓得哆嗦了,但还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仍然嚷嚷着说:你有种等我告诉队长去。伊云随手将他摔在了地上。队长将这一切早就看在了眼里,没等自己的亲侄子进门他就跳出来,一手指着伊云吼道:你还敢打人,你给我滚蛋!伊云根本没有示弱,掏出工作证摔在队长眼前说道:早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一个劲地找茬,别看你是队长,我可不惯着你,我还不干了呢!要开除我,您那还没那个权力!
开除一个司机,车队队长确实没那个权力。于是队长攥着伊云的工作证一状告到了管理科长那里,科长当然心里高兴,可逮着机会收拾收拾这个不长眼的黑大个。于是又将此事直接汇报到厂长那儿。厂里进人厂长说了算,出个人当然也说了算。厂长其实对伊云进厂以来的表现了如指掌,自己调来的人自然有一份关心。同时对车队的情况更是早有所闻,也就是没有一个好的机会和切入点来整治整治。这次真就是天赐良机要好好敲打敲打队长这条线上的人。我点头进的人,你他妈的要整走,胆肥了点吧,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有脸跟我扎刺。
三
厂长不动声色,让科长召集厂长办公会,让车间主任,厂直各部门负责人都来参加,车队长和司机列席,可以发言但没有表决权。
参加会议的人都有各自的心理准备,车队的司机们多是想看看厂里的态度,能不能有机会扬眉吐气。车间的头儿们是看厂长的脸色决定如何出手,厂里的几个头头们则是揣着刀子准备割下一块肉来。一个小时左右,会议在车队的一个车库作临时会议室召开了,厂里处理一个人开这样的会还是第一次,因为没有很多的板凳,除厂里几个领导外,其他人有站有坐的,车队的司机没什么说的一律靠墙站立,伊云是当事人没让参加。
政工科长主持了会议,先让“受害人”介绍被打的经过,这小子打小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之前队长教的那几句话,一句也没想起来,嗑嗑巴巴地把连真带假的话都交待了个清楚,不时引得听众阵阵嘲笑。车间主任们多是在当场看热闹的,也证实了事情的经过,司机们逮住这个机会毫不客气,什么议论都有,“这小子平时就狗仗人势,没少欺负人”,“打得好,活该,这小子就是欠揍!”“要我说,那是揍得轻,人家伊云还没怎么动手他就装模作样地躺下了,装可怜,不就为了引起大家伙的同情嘛!”“这小子太坏,我要是有那个本事,我早就想揍他了。”车队这帮司机你一句他一嘴,没谁给个同情的,把队长听得脸上冷一阵热一阵的直冒汗。听着大家的议论,厂长也心里有数了,车队给我管成这个样子,队长还一天到晚地跟我遮那盖那的,这会要跟你好好算算账。厂长仍然不动声色,提出让队长说两句,而队长竟然没有揣摸透厂长的心思,还不知好歹地说:“这个伊云平时不听派遣,私自与别人换活,打了人就应当开除,不然我这个队长还怎么当!”
“厂长,我说两句行吗?”这时技术副厂长高级知识分子秦奋开了口,“我说队长,打瓶说瓶,打碗说碗,你别扯那些没用的。”一句话,把队长说哑了。厂里最老实、最认真、最有威望的副厂长说出这话相当有份量,虽然没有说什么具体内容,也没有向着哪一方,但又让人明显感觉是向着伊云。伊云真的有后台吗?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惊了魂。谁也没有想到这位老实巴脚副厂长会为伊云说出这么一句话,连厂长都纳闷了。一边在心里不停地琢磨这句话的含意,一边又悉心地寻找着话外之音,并且努力搜索着自己掌握的有关伊云与这位副厂长之间的一切纠葛。他这句话明明根本没有向着任何人,可又让人觉得向着谁了,而经过搜索却是一片空白。“这个老秦还真是不简单啊,平时看他管技术严谨通透毫不含糊,文质彬彬又不爱说话,可这两句嗑说得可谓是韵味十足不同凡响啊!与之共事这么长时间竟没看出来他有这等能耐!”
要说这秦副厂长是伊云的后台吧,还真就不是,但要说他与伊云没半点关系吧,也真就不是。厂子车队开车跑长途是常事,但车队里的司机都不愿意跑长途,一是不愿,那时的路面不好,车速不高,长途耗时太长太辛苦。二是不敢,没有应对复杂交通情况的能力和经验,以往事故没少出。所以,尽管补助高,也没人敢照量,这一来二去就形成了安排长途人人都躲的局面。伊云到了之后,跑长途的活竟然非他莫属,一方面是队长故意欺负他这个新来的,二来也只有他有跑长途的底气。
这跑长途的活计中大多与厂子搞福利有关系。厂子虽然不景气,年节发不出奖金,但得搞点福利,否则小破厂子也留不住人,于是就便宜点搞小福利。比方鱼肉蛋菜之类的东西,尽管不多,也暖人心不是。搞福利还要有特点,本地有的大家司空见惯都明白行势,搞得不好就得听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只有搞点特别的让人才有好感。从产地进货一方面能便宜很多,另一方面让职工有参照得利的感觉。于是新鲜鱼虾去塘沽渔港,章邱的粉条出名可以搞一点。这位秦副厂长品性清高,因为自己设计的产品销路不好心中有愧,于是任何福利一概不要,但偏好粉条,于是在伊云动身之前特意给伊云拿了30元钱,让伊云给多买点粉条。伊云对秦副厂长的人品早已知晓,既然是福利怎么让自己花钱,伊云没接那钱,对秦副厂长说,这事你放心,我给您办好。到了章丘,伊云让粉条厂的装卸工挑选了两大捆最好的粉条直接锁进的工具箱,回来趁着夜色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秦副厂长家里,放下就走连句话都没有。就是为的让这位为自己的事张不开口的老实人没有开口的压力。而今天会上的那两句话就不偏不依、不轻不重地说出来了,这或许就是那种文人的智慧吧。
厂长通过一番快速思考,对秦副厂长的想法大体有了把握,于是开口说道:大家先说说伊云平时的表现吧,不能一棒子打死,犯了错还是要给机会改正吧,再说这个黑大个是不是错了,大家怎么看,都说说吧。车间主任和科室的主管那也都不是摆设,听厂长这么一说已经明显是给定了调子,是出手的时候了。
“伊云这小伙实在肯干,没事就在车间帮着干力工活,是真能吃苦,人家还不要报酬。”
“这小子人缘特好,帮我们车间解决了不少矛盾,不仅车开得好,做说和的工作能力也是倍儿棒,好多次工人干仗都让他给评理,他都给评得老老实实的没了脾气。”
“他给我们换活那都是把那远的、累的换给了自己,好活都让给了我们,这伊云真没说的,不像那队长的亲侄,好活俏活干着,一天还嘴不郎叽的说风凉话,跟你妈狗似的咬这咬那。”
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转移了会议的方向,把处理伊云的会变成了表扬会,一顿热烈发言一边倒地倾诉,很多人都是逮着了说话的机会,痛痛快快地一解心头之快。厂长及时收住了议论,半带挖苦地说:我说队长,你听听、你看看,你要开除的人是个什么样的好人?再说了,要是开了伊云,大轿子谁开?长途谁跑?就你那两个亲戚把个车队搅和得没了个样,车队人人是冤声载道的,你这个队长怎么当的。得了,这会也甭开了,你车队自己的事,由你处理好了。赶紧给伊云道歉,你那个亲戚靠谱吗?给我好好管管,别再惹得大家伙不高兴。散了,散了。厂长一番话不轻不重,权力交给你队长,调子却定了,就看你这个队长长不长眼了。
四
后来这个道歉竟然用了几天时间都没有成。队长这边哥啊、爷啊地叫着,伊云就是绷着脸不予理睬。直到后勤科长过来说情才有了缓和。但缓和只持续了几天,队长就被免职去了车间当工人,那小子自觉没脸在车队混下去,跑了个没影,伊云当上了队长。政工科长过来宣布任命时,特意宣布了厂长对伊云的评价,在车队所有的人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伊云正式上任了。伊云明白,在这个局中自己这颗棋子虽然是被动入局,但还真起了作用,起码是撬动了厂子畸形板块的杠杆,给厂长解决了忍无可忍的恶习、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