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英雄张大权记(散文)
安洛乡坐落在贵州金沙山脚下,是一个小小的村庄。这里山高林密,红土地里种着玉米,风一吹“哗啦哗啦”地响。1966年,张大权出生在这片红土地上,听着苞米地里“哗啦哗啦”的声响,一年一年地长大。
张大权这个名字,是父亲给取的,听上去很像“掌大权”。父亲说,名字里带个“权”字,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是盼他这辈子能有权柄护住自己,更要护住这片土。
有一回,村里来了放映队,播放的电影是一部战斗片。电影里的影像落在白布上,解放军端着枪往前冲,硝烟弥漫。张大权看得两眼发直,回家后就嚷嚷“我要去当兵。”
张大权嚷嚷这话时,父亲正啃着烤玉米。闻听其言,问道:“家里的玉米谁种?”张大权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说:“我去部队种枪炮,比种玉米强。”
转眼许多年过去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冬天,张大权背起娘连夜纳的布鞋走了。红土路上的车辙印歪歪扭扭,像没写完的信。他回头望了一眼,玉米地在暮色里成了黑压压的一片,爹的烟袋在门口亮了一下,又灭了。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一眼,就是和玉米地的最后一面。
到了云南边防线上,这里的山更陡,树更密,空气里总有股潮湿的腥气。训练场上,张大权刻苦训练,从不偷懒耍滑。战友说他名字里的“权”字好,将来准能当大官。他挠挠头说,我这权,是枪杆子给的,得攥紧了护着身后的人。夜里站岗,他望着北方,仿佛能看见金沙的玉米在月光下拔节,“咯吱咯吱”地响,像是在给他数着日子。
后来,南边不太平,部队开拔到老山。这里的石头是青黑色的,雨一淋就滑得像抹了油,树叶子大得能盖住人。第一次上阵地,张大权看见子弹在雨里划出银亮的线,像小时候在玉米地见过的闪电。冲锋号吹响时,他第一个跃出去战壕,身后的兵跟着他,勇敢地往前冲,枪声震天,喊杀声如雷。突然,一个弹片划开他右臂,血顺着枪带往下滴,他让卫生员简单包扎下,又紧握冲锋枪,跟上战友们冲锋的步伐。
一个大雾天气,雾气浓得化不开,似乎把山都泡软了。张大权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冲锋。冲锋号像从云里钻出来的,尖锐得能撕破雾层。他喊了声“跟我上!”就冲进了白茫茫里……
突然,张大权感到肚子上一阵烫,像被烧红的犁头狠狠剜了一下。他低头一瞧,看见肠子混着血涌出来,落在青黑的石头上,像一捧被揉碎的红土。
雾里好像有玉米叶的声响,张大权想抬手摸摸,却怎么也抬不动。眼前的雾渐渐淡了,露出金沙的山,红土在太阳底下泛着光,玉米杆子齐刷刷地立着,像无数杆枪。他觉得自己正在往玉米地里坠,软软的,暖暖的,娘在远处喊他回家吃饭,声音裹着玉米香……
消息传回安洛乡时,玉米刚黄尖。娘把他穿过的蓝布衫铺在炕上,一针一线地缝补,针脚歪歪扭扭,像他走时的车辙。爹把他的名字刻在玉米地边的石头上,没刻“烈士”二字,只刻上了“张大权”三个字,说这样他就能一直守着这片土。
后来,县里在金沙修了纪念碑,麻栗坡的烈士陵园也立了他的碑。金沙的碑朝着南,麻栗坡的碑朝着北,像两杆枪,架在他走过的路上。每年清明,金沙人都往碑前送玉米,新煮的,带着热气,剥开皮,金黄的粒儿在阳光下闪,像他眼里的光。老人摸着石碑说:“权儿,回家尝口新玉米吧。”风从碑前过,带着玉米叶的沙沙声。
现在安洛乡的玉米地还在,春天抽绿,秋天挂金。孩子们在地里跑,大人会指着远处的山说,那底下埋着个叫张大权的叔叔,以前也在这儿跑,后来去守护南疆了。孩子们问,他还回来吗?大人就笑,你们看这玉米,一年一茬,他就长在这茬里呢。
风过玉米地,“哗啦哗啦”响,像无数杆枪在敬礼。张大权的名字,就藏在这声响里,藏在红土的褶皱里,藏在每个金沙人的呼吸里。不用刻在碑上,也不用挂在嘴边,就像老山的石头,就像金沙的红土,实实在在,风刮不走,雨冲不淡。这世上的英雄,大抵都这样,从土里长出来,再回到土里去,却让每一寸土,都带着骨头的硬度,带着太阳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