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黔北丧事一瞥(散文)
重庆素来有火炉之称,为躲避高温炎热,我前往贵州桐梓山里暂住,避暑纳凉。白日听蝉鸣如沸,夜晚沐山风如洗,十分惬意。不承想,偶然见识了一场别具一格的农家丧事,让我的内心泛起波澜。
就在几天前,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击碎了山乡的寂静,一打听,说是相邻农家乐老板的父亲辞世了,享年七十三岁。这场丧事,如同遵循古老脚本的仪式剧,前后持续了七天。
第一天,院中出现了施工队伍,人们七手八脚迅疾搭建起宽敞的钢架大棚。在大棚临楼栋一方,郑重地恭设了灵堂,整个氛围立即被凝重庄严所笼罩。电子灵堂巧妙融合现代元素与传统韵味,布局恰似旧时神龛。逝者的电子遗像端居正上方,中间电子化的“奠”字不断闪烁,左边孝子签名循环滚动,与成人般一样大小的“纸偶”道童时刻侍立在侧。
守灵,是这场丧事的一个重要环节。远近乡邻们闻此噩耗,都纷纷放下手中事务从四面八方前往吊唁。亲友们闻风而动,不远千里从省内外匆匆驱车赶回。人们满脸凝重,齐聚灵堂守护亡人。在这里,不分亲疏,不论贫富,每个人都以同样恭敬的方式参与这场庄重祭祀。
凡来吊唁者皆获赠一条七尺白布孝帕,或庄重地扎在头上,或肃穆地拖在背后。那一片片素白,就像冬日霜雪在灵堂大厅内外蔓延,凝聚成一股深沉无言的追思。当日,应邀而来的道士团队,七个人身着玄色道袍登坛,鼓锣声中开始虔诚地做起法事。他们一个个精神饱满,声音洪亮,七天祭祀,一以贯之,勤勤恳恳地各司其职。
大棚内侧,制作精美的灵房与灵幡,无疑是丧事中最夺夺人耳目的。灵房构建巧夺天工,仿若一座汉唐建筑缩影穿越而来:飞檐高挑似欲展翅,斗拱层叠尽显古朴,雕梁画栋间精细图案栩栩如生,似在诉说岁月故事与往昔辉煌。灯光轻抚下,灵房闪耀金朱交织的光芒,色彩斑斓的神幡在微风中翻飞,引导亡灵归于阴宅,飞升遥远天堂。
每天,为满足约摸近两百人统一开伙进餐,餐饮“一条龙”的师傅们忙忙碌碌,大展身手。简易的厨房内,灶火熊熊,大锅里翻滚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十几个八仙桌一字儿排开。农家乐四周的空地上,大小汽车整齐地排列着,与忠诚的孝男孝女一起,守护着这场生命的告别仪式。
在道士的鼓乐声中,很快来到第六天,这是护送逝者火化的日子,灵堂里的气氛肃穆凝重。上路前日,所有亲属邻里肃立灵前,特聘主持人展开祭文,声音抑扬顿挫地悠长念诵:“……人生天地,若白驹过隙……”。人们静静聆听,无哀嚎,无悲泣,只有一片无声的庄重肃穆,似在聆听一场关于生命的古老讲道。此前一日,随着乐队入驻,铿锵的打击乐、中外合流的吹奏乐,一曲曲响彻天际。我注意到自始至终没有常规哀乐,也无歌声、舞蹈节目与哭丧影子。
道家言生死乃自然之变,大概如庄子鼓盆而歌,视万物为刍狗——此刻众人的肃静,或许便是这般豁达静穆。全部亲属邻人鱼贯而行,有序作别,道士唱诵祭文的声音宛如穿越时空的使者,带着众人的思念与祝愿,悠悠回荡逾一小时。
第七天的送葬,再次将仪式推向高潮,鼓乐喧天,鞭炮齐鸣,隆重异常。
吉时一到,二十余辆豪车组成的车队鱼贯而行,鞭炮声瞬间炸响似要冲破云霄,为逝者的远行造势。
此时乐队的打击吹奏分外激情澎湃,争相以热烈的方式送逝者踏上新的旅程。
车前系着白花,尾灯在薄雾中次第亮起,蜿蜒如龙,缓缓前行。鞭炮声此起彼伏,惊飞鸟雀,引来观者。轰响如不知疲倦的神兽,啃噬着空旷山野;一路浓烟弥漫,刺鼻的硝烟味久久不散。亲见丧家动用载重三吨的卡车,先后两次运来成百上千箱鞭炮礼花供燃放。大小鼓锣、唢呐等中外吹奏乐无间断奏响,音调激越却不见一丝哀伤——那是纯粹的壮行曲,是声音砌成的坦途,一路伴送灵魂远行……
随着灵车缓缓回程,这场丧礼终于渐入尾声。唯有山风仍在掀动人们头上、身后的孝帕,白色布条在风中摇曳,恍若无数无声的幡旗,向着远去的灵魂招展作别。
我暂住民宿的老板,一直尽心竭力协助邻里操办丧事。此时才得空闲,他叼着烟卷凝望喧嚣散尽后的冷清,向我絮叨,我们这山里,死个人,是要热闹整整五七天的。淡淡一句话,却道尽此地丧葬大事之重。后来知道,这场丧事花费约七万元。而此前一月,仍是这位邻里老板,刚刚以同等规格送走了岳父,仅一月有余用于丧事的花费近十五万,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山里人有这等财力已很是不俗。看来,此地部分庄户因旅游脱贫奔了小康,而他们辛勤积攒的银钱,似乎有不少汩汩流入了婚丧嫁娶的河床。
晚风渐起,我又与老板闲聊,他正盘算今年的苞谷收成,末了无端添了句,老人走得风光,总归是好的。他去年也是如此风光地送走了老父亲,所以话语中自有一番坦然和无憾。
入夜,我独立院中,老板走过来叹道,没办法,家家如此,面子得要啊!感叹中似乎有种隐隐的无奈。山风拂过林木,枝叶沙沙作响,竟似白日不绝的鞭炮余音,又恍若纸灵房上彩绘被风吹拂的窸窣。此地人们,用流水筵宴、震天声响和七万元完成了一场盛大告别。我在想,这代价该是多少斤苞谷的积蓄啊?
我联想到道家所谓生死齐一,或许正凝于此地人豁达的眉宇间:他们为逝者铺开热闹旅程,脸上并无多少悲戚沟壑,仿佛只是平静送别远行之人,逝者如归去,生者亦不滞留于悲情之潭,在喧天锣鼓与鞭炮灰烬中,默默完成与尘世的交接。
七天的喧闹,是一场关于生死的豁达演习,逝者之去如星沉大海,道法自然,不悲不亢;生者之存又如草木枯荣相继。那轰然作响的炮仗与流淌的筵席终归于沉寂,唯有山风依旧,拂过新坟与生者窗棂,它吹散了硝烟味,也吹淡了人心上名为永别的寒霜,吹出世间一份无声的宽解:逝者既已远行,生者还当继续安住于袅袅人间烟火的故事里。
我在桐梓亲历的这场丧事,像一本打开的民俗的书,每一页都写满故事,每一个字符都诉说着传统与现实的碰撞。风俗文化的传承,需要在尊重传统的基石上审慎思考如何与时俱进。愿未来,这独特的黔北丧俗能在传承与革新间寻得平衡,既让逝者在众人祝福中安然离去,又让生者在铭记传统的同时轻盈前行,不被过重负担所束缚。
回望这场有别于常规的丧葬大事,我心明如镜,更添开朗。道家生死观值得称道,而为面子挥金如土的风气则决不可取。我们周围还有嗷嗷待哺的贫困者,他们的婚丧又当如何办理?常言有“一病致贫”之虞,会不会还有“一丧一婚致贫”的隐忧呢?
2025.7.26于贵州桐梓茅坝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