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过洱海的时候，总带着点银器碰撞的脆响。不是哪家铺子没关紧窗，是水面上的月光碎了，一片一片浮在浪尖上，被船桨搅得叮当响。
　　 倘若这时候，迎着风站在才村码头，能看见对岸的山影沉浸在水里，墨玉一般，而岸边的白族姑娘正弯腰舀水，靛蓝头巾上的银饰跟着动作抖动，把月光抖得一闪一闪。
　　 我疑心大理的风是有记性的。它能记得三月街的骡马市上，穿百褶裙的姑娘把绣花荷包塞进赶马人的褡裳；记得喜洲的稻田里，戴草帽的妇人用木杵捶打新收的稻谷，谷壳飞起来，阳光下一片金黄；记得蝴蝶泉边的老槐树，树洞里藏着多少年轻男女的私语，风一吹，就顺着溪水流到了洱海。
　　 洱海上，第一朵金花撑着船飘荡。她的船桨是楠木做的，浸了几十年的水，红得发亮。船划过水面时，会惊起一群小鱼，鱼鳞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她不怎么说话，只是把船停在水鸟聚集的地方，看着水鸟把头扎进水里捉鱼。有时候鱼跳得高，溅了她一脸水珠，她也不擦，任由水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傍晚收船时，她会对着苍山唱支歌，歌声响起，山上的云就开始往下飘，像是来听她唱歌。
　　 喜洲的白族民居里，第二朵金花的手指纤细灵巧，揉面的时候，面团在案板上跳着舞。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映得她脸颊红扑扑的，像刚摘的红苹果。蒸笼揭开的瞬间，蒸汽裹着麦香涌出来，在房梁上打了个转，又从雕花木窗钻出去，引得路过的小孩扒着门框咽口水。她会笑着递出一块刚出锅的粑粑，小孩接过粑粑，嬉笑着跑远。
　　 第三朵金花，伫立在蝴蝶泉边。清晨的雾还没散，她提着竹篮去采山茶花，露水打湿了绣花鞋。竹篮里的花越堆越高，压得竹篾咯吱响，她却不着急，蹲下来看石缝里的小蜥蜴。蜥蜴的尾巴断了半截，正慢慢往石洞里缩，她轻轻吹了声口哨，蜥蜴停住了，歪着头看她。这时候泉眼里的水突然咕嘟冒了个泡，惊飞了泉边的彩蝶，蝴蝶翅膀扇出的风，把她的歌声送到了半山坡：蝴蝶飞呀飞，飞过青竹林，阿妹等阿哥，等到日头红……
　　 崇圣寺的塔影里，藏着第四朵金花的身影。她每天清扫石阶，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三座白塔，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影子里藏着许多秘密：有风吹来的花瓣，还有她偷偷藏起来的野草莓。她总在清扫到第三座塔时停下来，看塔尖上的铃铛。风大的时候，铃铛响得急，像在说悄悄话；风小的时候，铃铛响得慢，像在打哈欠。有一次，她踩到石阶上的青苔，不小心滑倒了，手里的扫帚滚到了塔下，她正揉着膝盖，突然听见铃铛响得格外清脆，抬头一看，一只小松鼠正站在塔尖上，抱着松果看着她。
　　 第五朵金花在三月街的集市上。她的货摊摆着扎染的头巾、绣花的鞋垫，还有用苍山泉水泡的梅子酒。她的嗓门亮得像铜铃，招揽客人时，声音能盖过骡马的嘶鸣：来看来看，阿妹的扎染，蓝得像洱海的水，白得像苍山的雪！有一个外地来的摄影师，举着相机对着她，她不躲，反而拿起一条头巾裹在头上，对着镜头笑。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一阵风吹来，把她货摊上的蓝布条全吹了起来，布条在空中飘着，像一群蓝色的蝴蝶。
　　 傍晚的时候，五朵金花在洱海边的大青树下聚头。她们不怎么说话，只是把脚泡在洱海里，看着夕阳把海水染成金红色。远处的渔船开始收网，渔网出水时，银闪闪的鱼在网里蹦跳。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苍山的轮廓渐渐模糊了，只有雪线处还泛着淡淡的白光。五朵金花的歌声顺着洱海飘远了，风把她们的声音揉碎了，混着浪花的声音，变成了一首无字的歌。这时候，如果你仔细听，能听见每朵花的声音，歌声带着露水的清冽，裹着麦香的醇厚，藏着湖水的甘甜，沾着泥土的芬芳，含着阳光的热烈。
　　 夜深了，洱海上的船都靠了岸，只有星星还在水里游。五朵金花的身影渐渐融进了夜色里，像五朵花钻进了土里。但如果你第二天再来，会发现蝴蝶泉边的山茶花又开了一朵，喜洲的蒸笼里又飘出了麦香，洱海上的船又开始划水，崇圣寺的铃铛又在响，三月街的集市上，蓝布条又在风中飞舞。
　　 大理的风还在吹，吹过苍山，吹过洱海，吹过每一个有金花的角落。风里藏着她们的笑声，藏着她们的歌声，藏着她们的故事。如果你在大理的街头走累了，随便找个石凳坐下，就能听见风里的秘密：有朵金花把银镯子埋在了蝴蝶泉边，说等明年蝴蝶最多的时候，镯子会变成一朵会唱歌的花；有朵金花在洱海底藏了个陶罐，罐子里装着她对心上人的悄悄话，说等罐子装满了，洱海就会把这些话送到对岸去。
　　 其实，大理的金花哪里只有五朵呢？每个在田里插秧的妇人，每个在溪边洗衣的姑娘，每个在街头卖饵块的阿婆，都是一朵金花。她们像苍山的野花，不用人照料，也能开得热热闹闹；她们像洱海的水，看着温柔，却能托起千艘船。
　　 风又起了，这次带着点雨丝。雨不大，像牛毛，像花针，落在脸上凉丝丝的。街角的屋檐下，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正收起她的绣花摊，竹筐里的绣花鞋垫上，一对鸳鸯正浮在水面上，像是要顺着雨水游进洱海。远处的三塔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塔尖的铃铛在雨里响得格外清晰，叮铃，叮铃，像是在数着大理的日子，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