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火炕,一段温热的时光剪影(散文)
一
多少年了,一幅剪影漫漶在记忆中,忽隐忽现。它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在记忆的年轮里,刻下粗重的留痕。那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简陋到用苇草苫盖的人字屋顶下,四壁土坯垒就,找不到一块砖头。但这里,却是我来人世旅行的出发地。在我有了记忆的年龄,我却不知它的年龄,也未知它的身世出处。在我与之共存的十几年的时光里,它以其简陋、颓败之躯,为我遮风挡雨,荫蔽寒暑,给我的童年、少年的记忆里,注入了足够的温馨。它半朽的木制窗棂上,那层糊就白纸挡不住多少严寒,却遮挡了冬日的暖阳。凛冽的溯风,也不失时机地从门缝中钻进屋内。不要紧,有屋里的火炕,在给我及全家足够的能量和温度。
少时,家乡的冬日里没有电视,没有音响。白天在外了疯跑了一天,当夜幕降临,两碗稀饭进肚后,我蜷缩在茅草屋内的身体,渐渐有了疲倦,两只眼也开始迷离……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的灯光,洒在炕上已经摊开的几床棉被上。母亲每天都是这样,为了让白天炕里的热量不白白散掉,晚上便把被褥早早放开。脑子里想着被窝的暖,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率先脱掉身上的衣服,快速压在身下的褥子下面(这样翌日早起穿衣便是热的),迅疾钻进被窝。那一刻,凉浸浸的身体,便感到了一种彻底的放松。稍顷,来自周遭的温热,开始渐次包裹肌肤,透过皮肤直达五脏六腑……温暖、静寂的被窝里,仿佛听得见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开始快速流动……此时的我,在不足七平方米面积的土炕上,享受到了天使般的待遇。
这就是我家的土炕,我在这“土里土气”的炕上生活了十几年。并与之“相交甚笃”。当然,在我的家里,与火炕关系最“铁”的,当属我的母亲。当她的脚踏入这个家门,就与火炕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堂屋里那座连接炕的灶台,成了母亲与火炕的红娘。在寒冬里,母亲给火炕输入的热量,都要通过它来传送。给火炕以热量,这是母亲的必备功课,那时家里很少买煤,多是烧柴草。她准备好家里的一日三餐后,也断然不会冷落火炕。冬天的夜晚,每当母亲把最后一团柴草塞进灶台后,我便开始沉入梦乡……
母亲特别在乎火炕的“妆容”,每天把它收拾得一尘不染。虽然家徒四壁,墙面黢黑,但她对炕的打理却从不含糊。早上,她把炕上狼藉的被褥叠放整齐后,便把那领在边角处已露破损而遭缝补的苇席扫了又扫,又仔细查看,把席面上嵌起的席头归拢好。火炕,成为母亲在家中的亲密伴侣。
其实,父亲与火炕的关系,丝毫不亚于母亲。只要班后回到家,炕就成为他的领地。脱掉鞋子,静卧炕头,双目微闭,似在享受火炕的况味。不一会,父亲卷上一支烟,点燃、吞吐间,缕缕烟雾从他那张写满沧桑的脸上掠过。平日里紧锁的眉头,已然舒展,此时那条伤腿,似也暂停了对他的折磨。父亲是个开朗、健谈的人,只要他在家,那些乡邻便纷至沓来。此时的火炕,便成了客厅和书场,主角自然是侃侃而谈的父亲。几年解放战争血与火当兵的经历,和入伍前敌占区做地下交通员的见闻,成了他滔滔不绝的素材。大家在炕上围拢一圈,谛听着父亲传奇般的故事和经历,偶尔有人发出两声啧啧嗟叹。
父亲、母亲与火炕的“缠绵”不休,我看在眼里,一颗少年的心曾翻腾不已。朦胧地感觉到,一席火炕,绝非只有一个“暖”字那么简单。他们对炕的重视程度,已经远胜对家里成其他成员的关注。母亲对它不厌其烦的打理和呵护,父亲的流连和倚重,让我觉查到,它在家中的位置之重,已非锅、碗、瓢、盆等一干成员所能比的。这,勾起了我的强烈的好奇心。
二
当我迈入成年人的行列,我才明白了火炕的重要。它宛如家庭的心脏,在维系着家——这个社会个体的温馨与生机。我是在看到解剖后的火炕才有了如此感受。当年土地尚未实施联产承包之前,地里的麦田收割以后,生产队里就开始了对各家的火炕拆炕换坯。在几个壮实劳力的忙碌后,我家的炕被“开膛破肚”。随着一股煤烟灰土的混合的气味冲入鼻孔,炕的剖面就展现在我的面前。待腾起的烟雾稍稍散落,我看见炕洞里,几十块黑黢黢的土坯直立,支撑着平整的炕面。那些直立的土坯,让我突然想到无数双托举的手臂,想到某个英雄纪念碑的群雕。我忽然明白了这个心脏的意义:土坯们于终日不见天日的炕洞里被烟熏火燎,从不气馁,从不彷徨,就为了一个家庭的温馨与和谐。是信念把它们打造成一尊尊金刚之身!像膜拜那些支撑着共和国大厦的英雄们一样,眼前的土坯,也让我涌起无限的敬意。
土坯们的奉献还不止于此。当那些被拆掉的土坯被抛至院外,我知道,它们已完成了使命,只剩下被抛弃的命运。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被凿成块状的土坯被堆在一起,泼上水,然后把炕洞里的烟子和成黑泥,对废土坯进行封闭。顷刻间,眼前立起了一个黑色的“坟茔”。这难道是要给退下的土坯来一个祭奠仪式么?错!土坯即将实现它的又一次嬗变——将把自己奉献给人类赖以生存的五谷稼穑!
过了约半月许,发酵好的土坯开始被农人们扒开、捣细,一座坟茔变成了一堆散发着特有气息的肥料。据查证,此肥被称为“炕烟肥”,富含庄稼所需的氮、磷、钾三种成分。主要是源于土坯的持续受热并吸附秸秆燃烧产生的烟尘,使土质发生物理性的变化而形成有丰富养分的肥料,是一种优质的农家肥。我曾见过父亲在他种植的烟草上做过一次试验:一垄被施以烟抗烟肥的烟草,叶子宽大,黑绿。而与之相对的那垄未施肥的烟草,叶子萎黄、窄小,看上去差别之大,令人称奇。
火炕的主要构件是土坯,其材料源于大地。当一筐筐土运至门前与水融合(内中掺入适量麦滑秸),就成了土坯。由土成坯,这完成了它的一次蝶变。土坯的制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并非易事。首先,和出的泥要稀稠适中。稀了,坯模取下后就变形了,所谓“烂泥扶不上墙”,在这里,稀泥也成不了一块好坯;稠了,制作的土坯不饱满,不光滑。制作土坯也需要体力,当时,被农村人概括的三大类活:脱坯、搭炕、拔麦子,脱坯首当其冲。
我有过一次脱坯的经历,却让我至今还“身有余悸”。那是我成婚之后,彼时,村里已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已分到了各家各户。一段时间,我家的火炕因为“倒烟”,特意询问过有经验的乡邻,得到的回答是:需要对旧土坯进行一次更换和炕洞的清理。于是,我和妻子就开始了土坯的制作。正因那次制坯之后,我才知晓将其归到农村三大累活里的真正含义。小时候,看到乡亲们脱坯时的情景,心里曾有过嘀咕:眼前这些身体倍儿棒的庄稼汉,至于大汗淋漓吗?当我拿起铁锨的时候,就知道了什么叫做沉重:一锨泥或可相当于十锨土的重量。还要将水、土和掺入的麦秸搅拌均匀,每一锨,都是对我这个病态之躯的考验。汗水,何止是从脸上流,凡是身上有汗腺的部位,都成了汗水要急于外泄的通道。本来,为了减轻妻子的负担,让她做着其他的准备,待我把泥和好后再说,就这样,一堆泥在我这个人工“搅拌机”手里,吃力地翻动着。干了一会,我的双臂开始发软,锨里的泥已有千金重,我咬牙坚持着。我不能就此罢手,因为,有个声音在叮嘱我:挺住!这个家上有老下有小,你是顶梁柱。能撑住才是真正的男人。汗水迷离的目光,似又看见当年自家的火炕横截面,那些默默挺立于黑黢黢炕洞里的土坯……
三
岁月荏苒,往事如千帆竟过。谁会料到,从遥远的历史深处,一路温暖、陪伴着人类的火炕,也会悄悄地发生演变。据史传,火炕从它被聪明的祖先发明,距今已有2000年的历史。彼时,我国西汉时期的北方地区,就开始普遍使用火炕取暖。宋代《大金国志》载,“穿土为床,温火其下”,表明火炕的原理被普遍应用,造福着千万黎民苍生。这是个非常巧妙、智慧的发明,以自然、恒久的温度,滋养着又一代又一代的芸芸众生。
今天农村的火炕,从结构和材料上都已发生了变化:炕洞里支撑炕面的土坯,已被机砖所替代,就连炕面有的家也换做水泥板的材料。和火炕连体的锅台——这个火炕的千年伴侣,如今也被暖气炉所替换……改头换面后的火炕,以新的姿态,出现在新农村的千家万户中。
我是在一种复杂的心境中,来适应火炕的变化。我对土坯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它取自大地,源于黄土,是土地浓缩的精华。我们常把大地比作母亲,是说她对万物的养育和包容。土坯继承了大地的属性,完成了一个周期的使命后,复又回归大地。它是大地派出的使者!走过一个轮回,它竟不带走一片云彩,何等胸襟!
我曾在水泥板的炕面上枕眠,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开始,炕上的热流如热炉袭身,难以入眠。若是撤炉火,困意来袭时,汹涌的热量早已退去,炕上已是冰凉如初。后来,我住进了楼房,就离火炕更远了。尽管我要求装修师傅,在小卧室给我搭置了一个形似火炕的“榻榻米”,但无论如何也没有火炕的功能。电褥子适应了很长时间,其人造热量让我晨起口干舌燥、四肢僵硬。夜半时分的场场梦境,把睡眠撕扯得支离破碎……
有朋友说我观念陈旧,不能适应社会的飞速发展。你看:我们从土里刨暖,已到了一键取暖的时代,生活的全方位富足、便捷,太平世界,歌舞升平,你是享受不了今天的福吧?
对于朋友的讥讽,我付之一笑。平心而论,今天生活之甜蜜,我已刻入骨髓,内心也在时时发出对伟大时代由衷地赞叹,但是,人之所以有情感,还是因为他对旧人、旧物、旧事的留恋,新的事物也要有个接受的过程。好在经过心理调整,今天的我早已适应了新的生活内容和形式,把自己的身心纳入到高速发展的城市节奏中。那个温暖的火炕,它所承载的烟火气、人情味。早已化作了记忆的恒温,融入到了岁月的年轮中……
昨夜一梦,竟又梦到我家烟火气氤氲的锅台,梦见在母亲入睡前往火炕里填入的最后一团柴草,梦到又一个温暖的良宵……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