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梧桐树又落叶子了，黄澄澄的，跟个小巴掌似的。我蹲在地上捡起半片枯叶子，边儿卷卷的，摸着手感糙得很。手指头划着叶子上的道道，鼻子突然一酸。风一吹，叶子哗啦哗啦响，像是跟我嘀咕啥似的，一下子就把我拽回三年级的秋天了。
　　 那时候学校花坛里全是野草，还有几朵紫莹莹的小喇叭花。小牛犊把我数学作业本扔进去时，我正蹲旁边看蚂蚁搬家呢。黑压压一群蚂蚁扛着块饼干渣，走得老带劲了。作业本“啪嗒”一声掉花丛里，塑料袋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大肚子青蛙。我扑过去捡，膝盖磕在了石头上，疼得我龇牙咧嘴。我的指甲缝里全是湿泥，还沾了片小喇叭花的叶子。作业本封面湿乎乎的，上面有个黑糊糊的脚印，是小牛犊的。他穿的回力鞋，鞋底的花纹我都认得。
　　 我捏着作业本的角，看着小牛犊他们勾着肩膀跑远了，书包上的卡通挂件叮叮当当响。想骂句“讨厌鬼”，可话到嘴边就卡那儿了，嗓子眼就像塞了颗硬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拐过教学楼，笑声越来越远。那天下午的数学课，我把作业本藏书包最底下，趴在桌子上听老师讲课。桌面冰凉冰凉的，能闻到淡淡的墨水味，还有自己指甲缝里没洗干净的泥腥气。
　　 同桌小雅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她辫子上系着粉色的蝴蝶结，香香的。“你咋不拿本子出来呀？”她的声音跟小蚊子哼似的。我低着头，下巴抵着桌子，都能看见自己校服上的蓝白条纹，摇了摇头没说话。老师走过来时，我赶紧把胳膊往中间挪了挪，心怦怦跳，像揣了只小兔子。其实那本作业我写得可认真了，前天晚上写到九点多，爷爷坐在我旁边的小马扎上，手里的蒲扇呼嗒呼嗒摇，扇得桌上的铅笔屑都飞起来了。蚊子嗡嗡叫，他就用蒲扇帮我赶，扇叶碰到桌腿，笃笃地响。
　　 放学回家的路好像特别长，书包带松松垮垮的，一颠一颠打腿上，疼兮兮的。路过小卖部，冰柜嗡嗡响，小牛犊他们正围着挑冰棍，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在太阳底下闪金光。我赶紧低下头，贴着墙根走，墙皮掉了一块，蹭得我后背痒痒的。“闷葫芦！”小牛犊突然喊我的外号，我吓得一哆嗦，跑得更快了。书包里的茶叶蛋在铁饭盒里叮叮当当地响，跟敲小鼓似的。
　　 到家时，爷爷正在院子里摘豆角，竹筐里的豆角堆得像座小绿山。他接过我书包往石桌上一放，拉链没拉好，铅笔盒“骨碌碌”滚出来，彩色铅笔撒了一地，红的、黄的、蓝的，跟撒了把彩虹糖似的。“作业本咋这么脏？”爷爷弯腰捡铅笔，他的手指关节有点肿，捡铅笔时慢吞吞的。我攥着衣角，指甲掐进肉里，不敢看他的眼睛。爷爷放下豆角，拿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泥。手帕是蓝色的，洗得发白，边角都磨破了。这时候作业本上的泥早就干透了，一大块硬邦邦地粘在上面，瞅着别提多磕碜了。
　　 没过几天，我的书包带又松了。放学刚出校门，书包“哗啦”一下散了，铅笔盒摔地上，里面的铅笔、橡皮滚了一地。彩色铅笔最惨，被路过的同学踩了好几脚，紫的蓝的颜色蹭在地上，跟哭花了的脸蛋似的。我蹲下去捡，笔尖扎进手心，疼得我“嘶”了一声。血珠混着泥蹭在校服上，黑乎乎的。小牛犊他们正好路过，拍着手笑：“笨笨熊，连书包都背不好！”我攥着拳头，想把铅笔扔过去，可胳膊像灌了铅，咋也抬不起来，只能看着他们笑着跑开，书包上的奥特曼挂件一晃一晃的。
　　 我的绿色大头铅笔就是那时候被大胖抢去的。那是我生日时妈妈给我买的，笔头上有个小火车头，车轮还能转。我平时都舍不得用，只在画画时拿出来。大胖一把抢过去，在桌子上敲得咚咚响，小火车头“咕噜”滚到我脚边。“给我！”我踮着脚尖够，他举得高高的，脸上的肉都堆起来了。旁边的同学拍着桌子笑，震得我耳朵嗡嗡响。上课铃响了，大胖把铅笔塞进他的铁皮铅笔盒，冲我做了个鬼脸，舌头伸得老长。我捡起小火车头，攥在手心里，塑料的，冰冰凉凉的，像块小冰块。
　　 那天晚上爸爸给我贴创可贴，药膏凉凉的，碰着伤口有点疼。“别人抢你东西，你不会抢回来？”他的胡子翘起来，看起来有点凶。我捏着衣角，没说话。其实我不是不敢抢，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吃了没熟的柿子。爸爸叹了口气，把创可贴的包装纸扔进垃圾桶，铁皮垃圾桶“哐当”响了一声，吓得我缩了缩脖子。
　　 三年级的教室在二楼，窗外有棵老槐树，树枝伸到窗台上，夏天能挡太阳。冬天一到，树枝光秃秃的，像只张牙舞爪的大手。小牛犊他们总爱在上课前扒着窗台喊我外号，“闷葫芦”“笨笨熊”，喊得老起劲儿了。有一次他们还学我走路，一摇一摆从教室前面晃到后面，引得全班同学都笑。我抓起粉笔头想扔，可手刚抬起来就软了，粉笔头掉在地上，摔成两瓣。他们笑得更欢了，声音就像一群小麻雀。
　　 教室里凉飕飕的。我穿着爷爷做的厚棉裤，膝盖鼓鼓的，像揣了两个小馒头，还是觉得冷，脚冻得发麻，只能在桌子底下蹭来蹭去。下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在玩“老鹰捉小鸡”，小雅当鸡妈妈，张开胳膊护着一串“小鸡”。我坐在座位上，把手拢在嘴边哈气，白花花的气一出来就没了。小雅跑过来，把她的粉色手套摘下来给我：“给你暖暖，上面有小兔子哦。”手套毛茸茸的，绣着只小白兔，戴在手上热乎乎的。
　　 被老师罚站在走廊那次，也是个冷天。北风呼呼地从窗户缝里灌进来，吹得我鼻子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墙上的小红花榜单被风吹得哗啦响，我的名字后面只有三朵小红花，小牛犊他们的多得快掉下来了，像串糖葫芦。那次他们抢了我的面包，我想告诉老师，可看见他们围着老师讲笑话，老师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话就卡在喉咙里了。
　　 那袋面包是妈妈早上给我买的，夹着奶油和火腿，塑料袋上印着小熊图案，闻起来香香的。早读课一结束，我刚准备吃就被大胖抢了过去，掰成几块分给小牛犊他们，面包渣掉在他们的衣服上，拍拍就掉了。我追着要，大胖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拍拍肚子：“明天再带一个，不然还抢。”我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都捏白了，可就是说不出一句硬气话，只能看着他们勾着肩膀往操场走，背影晃晃悠悠的。
　　 四年级转学那天，爷爷帮我背着书包，我拎着个装文具盒的塑料袋，袋子上印着小猫钓鱼。走过操场时，看见小牛犊他们蹲在双杠底下弹玻璃球，大胖手里转着我的绿色大头铅笔，笔杆上的漆都被磨掉了一块。他看见我，把铅笔举得高高的，冲我晃了晃。爷爷拍了拍我的头：“到新学校，别再让人欺负了。”我看着他手上的老茧，想起每天早上他煮茶叶蛋的样子，锅里咕嘟咕嘟响，像小火车在跑。想点头说“嗯”，可嘴像被胶水粘住了，只能跟着他走，书包带在肩上勒出红红的印子。
　　 新学校的校门口有个卖糖画的老爷爷，每天推着三轮车在那儿。他的糖画可好看了，有龙有凤，还有孙悟空，金灿灿的在太阳底下闪。我每天放学都站在旁边看，手里攥着爷爷给的零花钱，手心都攥出汗了，就是舍不得买。同桌小兵看出我喜欢，第二天带来个糖兔子，递到我面前：“给你，我爷爷做的，可甜了。”糖兔子的耳朵有点歪，舔一口，甜丝丝的，黏黏的沾在牙上。
　　 新学校的教室在三楼，窗外有白杨树，叶子在风里哗哗响，像拍手。小兵就坐在我旁边，他的课本摆得整整齐齐，像小积木，铅笔削得尖尖的，像小火箭。美术课上，我胳膊一歪，红颜料“啪”地蹭在他的画上，把他画的蓝天染了块红。我吓得心怦怦跳，像揣了只小青蛙，赶紧去拿橡皮。小兵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没事，我正好想画晚霞呢。”他的笑暖暖的，像春天的太阳。
　　 初中的时候，我们还在一个班，他长个子了，比我高出一个头。晚自习时，楼下总有打篮球的声音，咚咚咚的像打鼓。我戴了副眼镜，厚厚的镜片把眼睛都给放大了，同学们都叫我“四眼田鸡”。有次体育课，篮球“咚”地砸在我眼镜上，镜片裂了道缝，眉角还划出血了。打球的男生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掏纸巾，我看着他手里的篮球，上面沾着我的血，像朵小红花。想说“你小心点”，可话到嘴边变成了“没事”。
　　 那天晚自习，小兵从书包里掏出个小药盒，里面有创可贴和消毒水。“我妈是护士，她说这个能消毒。”他帮我擦伤口时，动作轻轻的，倒像是怕把我给碰碎了。灯光照在他的头发上，有几根调皮的头发翘起来，我突然觉得，有个这样的朋友真好。
　　 高中时候住宿舍，上铺的阿杰总是穿我的蓝拖鞋，鞋跟都被他踩歪了，走起路来吱呀响，像只老母鸡。每次我回宿舍，都能看见他的脚在我拖鞋里，脚趾甲里还有操场的红泥。那天我拿着刚洗好的袜子，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小声说：“这是我的拖鞋。”他愣了一下，把拖鞋扔在我床边，没说话。我捡起拖鞋，心想明天他说不定还会穿。
　　 晚上熄灯后，大家躺在被窝里聊天。我听见阿杰说他家在农村，爸妈种着几亩地，他来上学就带了双布鞋，还是他娘纳的。“我长这么大，头回见塑料拖鞋，滑溜溜的真好穿。”他的声音在黑暗里闷闷的。第二天早上，我把蓝拖鞋放在他床底下，自己则是穿了双旧的。他起床看见，没说话，只是那天早饭，他多给我买了个肉包，还冒着热气，咬一口，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流。
　　 大学毕业回小学那次，操场铺了新的塑胶，红红的像块大橡皮。老槐树还在，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名字，有我的，也有小牛犊的。有个胖乎乎的男人拍我肩膀，手里提着个保温桶，边上沾着面粉。“你是穿厚棉裤的那个吧？”他挠挠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我认出是小牛犊，他比小时候更胖更壮实了，肚子圆圆的。
　　 他说自己开了家早餐店，就在学校旁边，卖包子豆浆。“那时候总欺负你，对不住啊。”他递给我两个肉包，热乎乎的烫手心，“其实是羡慕你，有爷爷天天给你做早饭，我爸妈总不在家，我天天吃泡面。”我咬了口包子，肉汁溅在手上，暖暖的，突然觉得小时候的那些事，像老槐树的叶子，落了就落了。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个木箱子，里面有爷爷编的蝈蝈笼，竹条黄澄澄的；有妈妈买的绿色大头铅笔，笔头上的小火车头早就没了；还有小兵送的糖兔子，硬邦邦的像块琥珀。最底下压着本数学作业本，封面皱巴巴的，那个黑脚印还在，像朵开败的花。翻开第一页，是爷爷用红笔写的名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很有力气。
　　 楼下的小孩还在吵，我把手里的枯叶放在石桌上，风一吹，叶子打着旋儿飞起来，像只黄蝴蝶。远处的滑梯旁，那个丢了玩具车的小男孩，正被个小女孩拉着往回走，小女孩的辫子甩来甩去，像只快乐的小鸟。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风吹过来，带着点桂花的香味。原来小时候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不敢做的事，就像树的年轮，一圈一圈长在心里，慢慢变成了温柔的样子。就像老槐树，冬天落光了叶子，春天一到，又会冒出绿芽芽，枝桠慢慢伸向天空，我们也是这样，慢慢地就长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