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青玉米(散文)
长在院坝上的青玉米,早就知道自己会提前谢幕,秋风还没来,青玉米被两只手一掰,一剥,留一层薄薄的内衣,和一群土豆,南瓜,或者几根肉骨头,大饼子一锅出。青玉米是进不得成片大田的,它是夏秋之际接济一下的,属于过渡粮食。随便走入一座村子,一开始迎接你的必定是一爿一爿规规矩矩的玉米地,几棵盘根错节的老柳树,白杨树。青玉米是填补园子,菜地,沟壑,原野,房前屋后的空白。有那么几棵青玉米,一本正经的站在地头,田间,门口,桥边,也是自得其乐,不用人守候,一天一个样儿。该抽枝散叶,绝不含糊。吐樱儿,灌浆,习惯默默不语的进行。青玉米不孤独,星辰日月,雨露和阳光一直在陪伴。
七八岁时,家里一到六月中旬,起了土豆,院子立着一架芸豆,十几株青玉米,这个节气,南河屯的人餐桌上,离不开土豆芸豆,南瓜,地三鲜。大铁锅扑腾着芸豆土豆,煮着几穗黄澄澄的青玉米。一根大骨头卧在汤水里洗澡,十分诱人。
比较悠闲惬意的雨天,吃了晌饭,手里拿一穗青玉米,坐在窗前,一边啃着青玉米,一边欣赏着哗啦啦落的雨。雨中,挺在院子天浴的鸭子,白鹅。三两只黢黑黢黑的水牛,在地上爬来爬去。屋檐底悬着的广播,刘兰芳在讲评书《杨家将》《血溅津门》,父亲躺在被垛上,看一本一本小人书,也有大部头的书。青玉米越吃越香,打嗝也是玉米的芬芳。偶尔也放几个连环屁,全是青玉米的味道。雨继续淅淅沥沥,不大不小。停停,下下。煮得青玉米,母亲是不允许我们一下子吃完,要留晚饭吃。姐弟俩才记不住母亲的话,饿了,就掀开锅盖,取一穗青玉米吃。常常是到了黄昏,炊烟袅袅时,煮的青玉米不见踪影,连玉米芯儿也没了。母亲想了一个法子,五个人,煮十穗玉米,一人两穗,中午一顿,晚上一顿。谁先消灭了,下一顿就没得吃了。弟吃得很仔细,能留得住。我不行,总觉得肚子空落落的,塞不满。一穗青玉米进肚,像落了一粒瓜子。怎么弄?我偷偷跑出去,带上弟弟,到生产队大片玉米地偷,那阵儿,乡亲们不说偷,说借,借着吃。借谁的?生产队是集体的,大伙的。你偷一穗玉米,就是偷生产队的,集体的。我管不了许多,馋,穷让我胆子特别大。去大片玉米地借玉米,我吩咐弟弟放哨,来人喊我,为防止看地的人听出我的声音,我将父亲的一把铁哨,揣在兜里。如果有人来,吹哨儿。闪入玉米大田深处,脱身后再汇合。
前几次,没失手。弟瞅着有情况,就吹哨。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次借西大洼的玉米,那次转战到南坡。借来的玉米,不敢拎到家,唯恐挨父亲的鞋底子拍,笼火烧着吃,确切的说是烤着吃,找一根长铁丝,把玉米穗子串起来,铁丝一定得长一点,短了火烤手,受不了。笼火的地点,很隐蔽。在南河上游,大青山脚下。一块沙滩作为根据地,柴禾有的是,刺槐树枯枝,扒拉一些荒草,火柴是我从风匣上顺走的,母亲在风匣上放了两三盒火柴,少一盒不会被发现。烧烤出来的青玉米,那是妥妥的粒粒香,嚼一粒,咯吱咯吱,唇齿生津,比杀年猪大块大块吃肉,还带劲。为什么?你想啊,天高云淡,又没人约束,大自然的山水树木,清新,纯朴,厚道。就着大青山吹来的风,神仙般的日子。
常在河边走,难免踏湿鞋。看大田的老王,南河屯的人喊他老王,秃头,一颗头发没有,脑门锃亮,一百度大灯泡。他看大田戴着一顶斗笠,人不易看到他油光的脑壳,我俩疏忽了,自认为天衣无缝,结果,被老王逮个正照儿。
那回,天落着瓢泼大雨,天地间灰蒙蒙一团,闷得令人窒息。我蠢蠢欲动,这样的天气,到大田借几穗青玉米,回来煮着吃,多幸福。我怂恿弟,弟不动弹,大雨天,淋个落汤鸡,不划算。我捏出枕头底下攒着的两毛钱,递给弟,你要是和我一起去,这钱归你。弟在钱的驱使下,出发了,我们在近处的大田,不想走远,大雨滂沱的,街上也没个人,两人钻进玉米地,我掰了三穗玉米,伸手掰第四穗青玉米时,被从天而降的老王,攥住胳膊,弟呢?见势不妙,转身泥鳅一样,溜了。
老王嘴巴骂骂咧咧,妈了个巴子,前几次给你们跑了,这次我看你往哪跑。走,跟我去见你家长。我腿脚,手直哆嗦,像隔壁得了脑血栓的刘老四,我苦苦哀求老王,大大,大大,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能不能别告诉俺爸俺妈?!我一着急,眼泪鼻涕双管齐下。老王一只手攥着我,一只胳膊肘夹着四穗玉米,玉米樱子往地上落,黄灿灿的玉米粒,露了半张脸在外,似乎是在讥笑我,大雨直怼,我浑身精湿,眼珠子被雨水遮了,看不清东南西北,心里恨弟弟,撇下我不管不顾走了。想着再也不带他玩,老王说,没门,必须让你父母知道,现在偷一穗玉米,长大后偷金偷银,还了得!?管,该管。老王丝毫不妥协,我吓怕极了,不仅仅是父亲的鞋底子,如果被伙伴们,街坊邻居知道了,我以后怎么见人?岂不是被人喊着小偷小偷的?我愈想愈急躁,老王拽着我,就要出玉米大田,情急之下,我照着他的手,咬了下去。老王也是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松了手,我撒腿就蹽,一口气蹽出二里多地,躲在南河下游的一片杨树林,不敢回家。
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母亲远远的找了过来,清儿,清儿的呼唤,我又饿又困,整个人瘫软在杨树林里,母亲找到我,并没有呵斥我,打我。回到家,晚饭摆在炕桌上,几穗青玉米,一钵子芸豆土豆,一盘黄瓜凉菜。父亲一改往日的威严,对我说,吃饭吧,以后别去讨人嫌,家里多种点青玉米,管够你们吃。
我这才知道,老王是来过,也没说什么,把我掰得四穗玉米,给我父母了。父亲母亲很不好意思,老王临走时,父亲装了一笸箩烟叶子送老王,老王爱抽老旱烟。
我读中学那会儿,生产队早解体了,在大街上遇到老王,老王还不忘竖起大拇指,说,老张家的丫头,念书不错。有出息了,不像小时候那么淘气。
眼下,青玉米什么时候想吃,只要有人民币都能买回来,网上订好,送货上门。怎么吃,也吃不出当年的青玉米味儿。是人老了,味觉不行了,还是其它因素?
昨天回老家陪母亲,母亲掰了十几穗青玉米,煮了一盆,我好不容易吃了一穗青玉米,索然无味。不得不说,那些年日子虽然很苦很苦,人活得却很快乐,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