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旱不死的蒜(散文)
我家刚搬来承德那会,住在下营子家属院。母亲在我家后院,开垦了一块巴掌大的地,母亲常在那里种些葱蒜。这地并不肥沃,又兼之在城市的一隅,阳光也少得可怜。然而母亲却固执地在那里栽种,说有一块地种着有点事干,心里踏实。
蒜是极易生长的东西,不挑地方,不拣土壤。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蒜这东西皮实,是旱不死。”我起初不信,后来竟不得不信了。有一年夏天,酷热得很,接连四十余日无雨,连街边的树都显出枯黄的颜色来。母亲恰在那时回东北探亲,后院里的蒜便无人照料了,我们也懒得给它浇水。我想,这回蒜怕是要枯死了罢。
母亲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她的蒜。我跟着去,只见那蒜叶虽有些发黄,却依然挺立着,显出几分倔强。母亲蹲下身,拨开干裂的土,挖出一头蒜来。蒜头不大,却饱满得很,外皮已经干枯,剥开来,里面的蒜瓣却洁白如玉,散发着辛辣的气息。
“你看,没旱死吧。”母亲将蒜头递给我让我看。
我接过蒜头仔细看,还别说蒜还真没死。我惊叹这小小的植物竟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没有水,它便收缩自己,将养分储存在蒜头里;没有照料,它便自力更生,在恶劣的环境中保全性命。这蒜头虽不及市场上卖的那般肥大,却自有一种坚韧的气质。
母亲将那些蒜头小心地收起来,说是可以做种。我不解:“这么小的蒜头,做种能长出好蒜来么?”母亲笑道:“蒜不在乎大小,在乎死活。能活下来的,就是好种。”
后来我渐渐明白,母亲种蒜,种的是一种希望。我们家那年并不富裕,东北一大家十多口人需要我父亲和母亲挣钱救济他们。在此期间,母亲放弃了热爱的护士工作,去工厂干苦力,砸石头,扛大包,如陀螺一样忙碌着。期间,她还给人做过裁缝,走街串巷卖过粘豆包,甚至半夜三更去火车站卸火车皮。生活的重担压在她瘦弱的肩上,她却从未在我们面前叫过一声苦。就像那旱不死的蒜一样,在贫瘠的土壤里,依然努力生长。
小区里有个张阿姨,丈夫得了癌症,花光了积蓄,最后人还是走了。留下她和上高中的儿子,还有一屁股债。为此邻居都伸出援手主动去她家慰问,有送东西的也有送钱的。而都被她拒绝了。大家都以为她会垮掉,谁知没过多久她竟在小区门口支了个早点摊,每天凌晨三点就起来和面蒸包子,做豆腐脑。有人劝她改嫁,她摇头:“我能养活我和儿子。”她的早点做得极好,尤其是那蒜蓉辣椒酱,香辣可口,顾客们都赞不绝口。我问她秘诀,她笑着说:“就是多放蒜,蒜能提味,也能提神。”
我想,张阿姨自己就像她做的蒜蓉辣椒酱里的蒜,虽经碾压,却愈发香辣;虽经煎熬,却愈发有味。生活给了她磨难,她却将这些磨难酿成了生活的滋味。那年,大舅的老丈人得了肺癌,医生说只有三个月的生存期了。大舅偏不信,为了救老丈人他卖了家里的房子带着他四处奔走求医。姥姥不知听谁说每天十五头大蒜榨汁煮水喝专杀癌细胞,不管行不行的也必须试试吧。姥姥一狠心,就把自己家一亩三分地里种的植物全部拔了,专门种满了蒜。姥姥说:“只要亲家能好,我就种蒜,管个够。”大舅的老丈人看亲人都这么帮他,也放平心态,勇敢面对自己的病。被医生判了只有三个月生存期的他,愣是多活了一年零七个月。
去年冬天,楼下的李老头走了。他活了九十二岁,是个老红军。小时候我常听他讲长征的故事,说他们如何吃过皮带,嚼过草根。最艰难的时候,几个人分一头蒜,含在嘴里辣得流泪,却觉得有了力气。他说:“那时候,一头蒜就是一条命啊。”
李老头晚年独居,子女都在外地。社区要送他去养老院,他不肯,说自己能照顾自己。每天清晨,都能看见他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打太极,风雨无阻。九十大寿那天,邻居都去他家给他祝寿,他拿出自己泡的蒜酒请大家喝。那酒辛辣呛人,他却喝得津津有味。有人问他长寿的秘诀,他指了指那瓶蒜酒:“每天一小杯,活到九十九。”然后哈哈大笑,露出所剩不多的几颗牙齿。
李老头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离世的。整理他的遗物时,人们发现他床底下整齐地码着十几头蒜,都已经发芽了。想来是他备着明年春天种的。这老战士到最后,还惦记着播种。
我单位有个同事小王,是从农村考出来的。他工作勤奋,却总显得有些不合群。午餐时间,别人叫外卖,他总吃自己带的饭,饭盒一打开,常有大蒜的味道飘出来。有人笑话他“土”,他也不恼,只是笑笑:“蒜好,防感冒。”
后来才知道,小王的父亲早逝,母亲多病,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在上学。他的工资大半寄回家,自己省吃俭用。那饭盒里的蒜,是他母亲亲手种的。去年他母亲去世了,他在办公室请了三天假,回来时眼睛红肿,却依然带着他的蒜味饭盒。有次手术到深夜,我见他对着饭盒里的半头蒜发呆,问他怎么了。他说:“这是我妈最后一次收的蒜,吃一颗少一颗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普通的蒜头里,藏着的是一颗母亲的心。
生活就像土壤,有时肥沃,有时贫瘠。我们就像生长在这土壤里的蒜,有的长得肥大,有的长得瘦小,但只要能活下来,就有价值。旱不死的蒜,不是因为天生强壮,而是因为它懂得在逆境中收缩自己,保存实力;不是因为它不会受伤,而是因为它能在伤痛中依然保持辛辣的本色。
那年我们家属院集体搬迁,我家也分了楼房。刚开始母亲还是在楼根的一处空闲地种了一些蒜,后来物业管理检查不让再种了。但每年春天,那个墙根处都会有几株蒜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青翠欲滴。哥说,那肯定是母亲种的蒜落下的蒜头自己长出来的。我想,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吧——即使被遗忘在角落,也要抓住机会生长;即使环境恶劣,也要活出自己的样子。
每当我遇到困难,想要放弃时,就会想起母亲的话:“蒜这东西,旱不死。”然后我会告诉自己:人,也应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