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中学的塑胶跑道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烫，跑到上暗红色的颗粒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此时，市一中的教职工运动会正进行到最关键的环节——三千米长跑。主席台上的扩音器滋滋作响，体育组组长老王用带着沙哑的嗓音喊着加油，声音混着蝉鸣散落在操场的各个角落。
　　 赵校长夹在人群中间，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他今年五十有三，啤酒肚在浅蓝色的运动T恤下微微隆起，跑动时的颠簸让他忍不住按住腹部。往年这个项目他总能轻松拿下第一名，今年办公室的主任又是提前备好了庆功茶，就等着荣获三千米长跑的冠军赵校长笑眯眯地喝下去了。
　　 “校长，您加油啊！”身后传来教导主任张斌的声音，带着刻意放轻的喘息。赵校长回头时，正好看见张斌被化学组的李老师超了过去，对方脚步轻快，像踩着弹簧一般。
　　 赵校长忽然觉得有些乏了。跑道两侧的老杨树在烈日的炙烤下瘫软的套下了脑袋，落在地上的影子像晃动的棋盘。去年这个时候，赵校长第一个冲线时全校都在鼓掌，办公室主任举着相机跑过来，快门声比欢呼声还密集。可今年无论是身体还是膝盖都不太舒服，刚才起跑时就觉得有些发沉。
　　 “算了，”赵校长调整着呼吸，脚步也不自觉的放慢了许多，心想：“这个项目自己已经连续几年拿到了第一，各大名牌手机也得了好几个，今年让年轻人露露脸也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边突然窜过去两个身影。物理组的王老师和后勤的老刘并肩超过他时，还特意放慢脚步说了句：“校长您加油啊！”赵校长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有点晃眼。他年轻时在县体校练过中长跑，虽然没由全方位的系统训练过，可骨子里的好胜心还是被勾了起来。
　　 “同志们，我们都加把劲！”他扬声喊道，双腿像是突然找回了记忆，步频猛地加快。稀疏的人群被他一个个甩在了身后，不到半圈就重新回到了队伍最前端。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喊道：“你们谁能超过我，今年教师节评优优先考虑啊！”
　　 身后响起一阵哄笑，夹杂着几句“校长您太厉害了！”的赞叹。赵校长心里暗暗得意，脚下却没松劲。他想起上周局里开会，新上任的李副局长也是个长跑爱好者，听说赵校长三千米长跑年年拿第一，当即约好有空较量较量。
　　 跑道内侧的于凤明老师调整好眼镜后跑在了倒数第三名。他的白衬衫被汗水已经浸出了深色的痕迹，镜片后的眼睛紧盯着跑在最前面的校长身影。当年作为高三数学组最年轻的老师，他去年就是在这个三千米长跑的项目上栽了跟头。
　　 去年的场景突然撞进了脑海。也是这条跑道，他跟着赵校长的步伐跑了大半程，眼看就要到终点，副校长突然加速从斜后方撞了他一下。“小于啊，悠着点。”对方的声音带着笑，胳膊肘却死死顶着他的腰侧。那天他最终得了第二名，比校长慢了大半秒，比副校长快了整整两米。
　　 一周后，人事调整通知贴在了市一中办公楼前的公告栏上。“鉴于高三数学组于凤明同志身体素质特别突出，适合体育教学工作……”——他被调到了体育组，于是教案里的函数图像变成了跳远沙坑的丈量尺寸。此刻还是跑在最后的体育老师周小强，在此次运动会后被提拔为副校长，主要职责抓全校的体育工作。
　　 “凤明跑神了！”周小强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于凤明抬头，看见这位省运会三千米纪录保持者正故意放慢脚步，鞋底在跑道上拖沓地摩擦着。阳光照在周小强古铜色的皮肤上，肌肉线条在运动服下绷得紧紧的，却偏要做出气喘吁吁的样子。
　　 这场景让于凤明老师喉咙发紧。去年他刚调去体育组时，周小强正在器材室整理铅球。“别往心里去啊！”这位总是沉默的体育老师递给他一瓶冰水，“我们这里挺好，至少不用算升学率。”那天下午，周小强给了他一份省队的训练计划，封面上还沾着风干的草屑。
　　 现在周小强正跑在倒数第二位，后面只有后勤的老张一直垫底。于凤明老师看着周小强刻意放慢的步伐，突然想起上个月教研会上的事。人事科科长暗示周小强可能要被提拔，理由是：“多年来甘于奉献，精神可嘉”当时周小强正在低头擦运动鞋，鞋面上的泥渍是上周带学生去山里拉练时沾的。
　　 “加油！超过我！”赵校长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他已经套了大家一整圈。于凤明突然加快速度，想要超过其它老师时，他听见后方轻轻说了句：“没记性”
　　 于凤明他们几位老师在最后一百米冲刺时，第一名赵校长的身影早已经模糊在蒸腾的热气里。于凤明回头看着周小强故意在终点线前顿了一下，让后勤的老张先冲了过去，然后慢慢停下脚步，弯腰扶住膝盖嘴里嘀咕道：“这膝盖，怎么就是不争气”。此时，主席台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体育组组长老王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最后一名是体育组周小强老师！大家为他的坚持鼓掌！”
　　 于凤明站在跑道边，看着赵校长依旧向每年一样，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向领奖台。办公室主任正用纸巾给赵校长擦汗，张斌举着奖杯跟在旁边，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周小强被几个年轻老师围着，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周老师辛苦了”他只是摆摆手，目光落在了操场角落上的单杠上。
　　 几天后校办公楼公告栏前又围了许多人，于凤明老师走过去时，正好看见新贴的通知。“任命周小强同志为副校长”的字样印在最上方，下面附着一行小字：该同志多年来在各项赛事中表现出的拼搏精神，符合我校师德建设要求。
　　 一阵风吹过，再次卷起跑道上的塑胶颗粒。于凤明想起了周小强省运会夺冠那年的新闻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冲过终点线时，双臂张开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那张照片一直压在体育组办公室的玻璃台板下，尽管照片边角已经泛黄卷翘。
　　 他转身走向器材室，那里还有二十个没打气的排球等着他。阳光穿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栅栏状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橡胶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远处传来颁奖音乐的声音，激昂的旋律里，于凤明老师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和去年站在这条跑道上时一模一样。
　　 周小强提职的下午，在市一中教职员工运动会的总结大会上，赵校长神情激动地说道：“迅速提高教职员工的身体素质已经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