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养犬小趣(散文)
一
我家养了一只小白狗近一年了,它的名字叫小屁,这是我妈给它起得名字。因它一身雪白的毛,于是自然叫它小白,但叫它多次,它一点也没反应;后来又叫壮壮,寄予我们对它健康成长的美好愿望。但称呼这只小狗时呢,它对新名仍然不屑一顾,头也不抬一下。我妈笑着说,这小屁狗!谁料,它竟高兴地抬起了头,摇起了尾巴。我们恍然大悟,原来,它喜欢“小屁”这个名字啊。它胃口很好,大概帮我们省钱似的懂事——不吃狗粮,和人似的一样吃家常便饭。把馒头掰成小块,放点清炒土豆丝或白菜豆腐类的剩菜一拌,它就欢天喜地地吃起来,也爱吃羊肉包子、牛肉包子,不喜欢肥肉,蹄筋,若分配给它的饭里有肥肉和蹄筋,它很细致地躲开不吃。另一个小盆专盛清水,而且这清水也是纯水烧开了再放凉才给它喝,等它渴了时,便俯身下去,“呱嗒呱嗒”,喝得酣畅淋漓,水波在盆沿轻漾,喝得太投入,有的水还洒在盆外,一看就是个能吃能喝的小家伙。这般能吃能饮,身子骨便眼见着鼓胀起来,蓬松的绒毛下,摸得到筋骨在悄然拔节。
这小东西,懂得讨喜。钥匙在锁孔里刚旋过半圈,门缝里便已挤进它那摇晃得如同风中小蒲扇的尾巴尖儿。门开处,一团毛茸茸的暖意不由分说便扑到脚面,顺着裤管便往上蹭,喉咙里滚出呜呜咽咽的欢鸣,是久别重逢的狂喜,亦是失而复得的慰藉。它绕着人脚踝打转,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仿佛这是世间最要紧的仪式。哪怕只是下楼取个薄薄的快递信封,在它看来,亦是暌违已久的远征归来,那份亲热劲儿,半分不减。
我还是觉得,礼多人不怪。只能慢慢地接受它的热情和讨好。
二
春日暖阳泼洒下来,母亲动了出门踏青的念头,想坐几站公交去广场看新开的海棠。可那铁皮匣子,向来是容不下这毛茸茸的小生灵的。
一厢情愿地,我怕小屁跟脚。起初,我们用的是“火腿肠计”。临出门,拣一根油润鲜红的火腿肠,细细切成碎丁,在它平日用膳的盆里铺开一层。小屁的鼻头翕动,旋即被这浓烈香气牢牢钉在原地,埋首于那小小的味道世界,心无旁骛。趁它忘情咀嚼、小尾巴因满足而微微摇颤的当口,我与母亲便悄然拧动门锁,身影迅速没入门外的光亮里,将那扇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屋内的咀嚼声。两个时辰后,当我们带着一身广场的喧闹与春日微尘归来,推开家门,所见景象每每令人瞠目:鞋子们仿佛在屋里经历了一场狂欢的迁徙——先生的旧拖鞋在东屋门槛,母亲的一只布鞋在沙发底下,我的运动鞋则被拖到了餐桌腿边。卷纸被扯得如大雪铺地。小屁端坐在这片狼藉的中心,小胸脯挺着,黑亮的眼睛望着我们,那眼神分明不是歉疚,倒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一种用牙齿和爪子书写的控诉,宣示着被遗弃的愤怒与它小小的、绝不容轻侮的尊严。
后来,接受教训,再出门时,我蹲下身,手指拂过它头顶柔软的绒毛,看着它湿漉漉的眼睛,试着开口:“乖小屁啊,我和我妈出去玩玩啦,你在家乖乖的呀。”它的耳朵尖似乎微微动了动,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抬头望进我的眼睛深处,那里有它小小的倒影。下一次出门,我依旧这般絮絮叨叨地预告,它竟不再冲向食盆,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到玄关,然后端端正正地坐下,毛茸茸的小屁股紧贴着冰凉的地砖。它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我们开门的动作,眼神清澈而专注,深情目送我们出门。门合上,隔着门板,听不到半分抓挠呜咽,只余一片安静的守候。原来这小生灵所求的,不过是一句郑重的告别,一次视它为“家人”而非“物件”的告知。受尊重的渴求,竟也深植于一颗小小犬心,其分量,重过火腿肠的浓香。
晨昏遛弯,成了我们与小屁心照不宣的契约。它很快便明白了那方寸之地的规矩,再不曾将污物留在温暖的坐垫上。它的聪慧,更在于一种近乎天然的豁达,一种对“执念”的免疫。我常带它去城西那片人迹疏朗的湖边林地。林深树密,是鸟雀的乐园。喜鹊披着油亮的蓝黑礼服,在枝头跳跃聒噪;斑鸠咕咕低语,翅膀拍打时掠过树影;偶尔有笃笃的敲击声,那是啄木鸟在树干上勤恳劳作。每当此时,解开牵引绳的束缚,小屁便如一道离弦的白色闪电,朝着那扑棱棱飞起的影子疾冲而去!它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四蹄翻飞,草屑与落叶在身后飞扬。然而翅膀终究是天空的通行证,鸟儿只消轻轻一振,便凌驾于它奔跑的极限之上,将它甩得远远。小屁追到树林边缘,望着那越来越小的黑点融入蓝天,便刹住脚步,粉红的舌头耷拉在嘴边,呼呼地喘着粗气。它并不沮丧,也不对着天空徒劳地吠叫,只是歪着头,那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映着辽阔的云天,仿佛天空本身已是巨大的游乐场,追逐的快乐已然足够。
有时会从灌木丛里突然窜出一只野兔,小屁照例会兴奋地猛追一阵,四蹄几乎不沾地。野兔几个灵活的折转,便消失在更深的灌木丛中,只留下小屁对着那摇曳的枝叶,茫然地抽动着鼻翼。它也只是在原地站定,吐着舌头歇息片刻,眼神里并无懊恼或困惑,仿佛理解这世界本就有许多它四条腿也追不上的东西,追不上,便也罢了。它抖抖身上沾的草籽,又迈开轻快的步子,继续探索它脚下的草丛与树根,仿佛刚才那场追逐,不过是它漫长狗生里一次寻常的嬉戏。
三
我遛狗的路线,常是沿着振兴路向西,拐入新政路,直抵中心广场。新政路中段,一个小区锈迹斑斑的铁门旁,曾是小鹿犬“点点”的据点。点点是只精瘦机敏的小家伙,栗色的短毛紧贴皮肤,四条腿细长得不成比例,跑起来像踩着高跷。小屁与它,大约是气味相投的。每每走到那铁门附近,小屁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加快,牵引绳绷得笔直。远远望见点点熟悉的身影蹲在门口,或者听到它细声细气的吠叫,小屁的尾巴立刻摇成一面欢快的旗帜。两团毛球迅速滚到一起,互相嗅闻,跳跃,追逐,喉咙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狗语。一个敦实憨厚,一个敏捷精灵,追逐打闹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是新政路上最寻常也最温暖的风景。
不知从何时起,点点熟悉的身影,再未出现在那扇斑驳的铁门旁。一次,两次,三次……小屁依旧会在走近时加快脚步,小耳朵警觉地竖起,牵引绳再次绷紧。它走到点点常待的那块水泥方砖处,总会停下来,黑亮的鼻头贴着地面,深深地、反复地嗅闻,仿佛要从残留的微弱气息里,确认老友的存在。
然而,小屁终究是小屁。它不会像人类般久久沉溺于无望的等待,无奈地望了一会儿,它便慢慢地转过头,偶尔还会回头望,期待那个好朋友突然出现。到了红绿灯,如果是绿灯它就一直跟着快步走,不再回头,如果是红灯,它伸着舌头喘息着,转头再做最后一次的回望。
仿佛它已懂得,有些告别无需吠叫,有些失落不必停留。生命的前方,自有新的草叶可嗅,新的树根可探,新的风拂过耳畔。
它放下得如此轻巧自然,如同抖落一身风尘。鸟飞兔走,故友无踪,它眼底掠过一丝怅惘的云影,转瞬便被脚下真实的泥土与青草气息驱散。它不把失落腌制成心头的咸菜,也不将求不得的念头盘成额头的死结。它的世界是当下的风掠过耳尖,是此刻的草香沁入鼻端。这份天赋的“松爪”之力,倒映出人间多少执迷的苦相——有人紧攥着沙般流逝的旧情,有人困守于永难抵达的彼岸,有人为求不得的虚名将脊骨折弯。我们心头盘踞的执念,比小屁追逐的飞鸟更虚幻,比它等待的故友更渺茫,却沉重得足以压垮半生光阴。何不学学这小屁呢?追不上便任它飞向青天,等不到就转身步入新街。让失落如风过疏竹,不着一痕;使前路如雨润春草,自生新碧。松开紧攥虚无的爪,掌心才能握住此刻真实的暖阳与微风。
2025-8-1,8月4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