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老柿子树(散文)
秋天的风刚刮起来,院子里的那珠老柿子树就开始变样了。先是叶子一点点黄起来,边缘卷着像是被虫咬过,过些日子整棵树都成了金黄色,风一吹就哗啦啦往下掉叶子,铺在地上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是谁把饼干掰碎了撒了一地。树枝上挂着的柿子也一天一个样,从青绿色慢慢染上橘黄,最后红得发亮,圆滚滚的像小灯笼,把细一点的树枝都压得弯下腰来,看着随时都要断似的。
我总想起十岁那年的秋天,那时候的柿子结得特别稠。树底下的土里都冒出了好些小苗,奶奶说这是树太能结果,把养分都耗尽了。她搬来那架用了好多年的竹梯子,梯子腿上裂了好几道缝,用麻绳捆了又捆,踩上去吱呀吱呀地叫唤,像个咳嗽的老头。我站在底下举着竹篮,仰着脖子看她摘柿子,看久了脖子酸得直想歪,篮沿上还沾着前几天蹭的柿子汁,黏糊糊的都能粘住苍蝇。奶奶踩着梯子往上爬,蓝布褂子的后襟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白衬衣,补丁是用碎花布拼的,歪歪扭扭像朵没长好的花。
“摘熟的,青的别碰。”奶奶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她摘柿子的时候手指特别轻,捏住柿子转两圈,红透的就“噗”地掉进篮子里。偶尔有熟透的柿子会自己掉下来,砸在厚厚的叶子堆里,溅出甜甜的汁水,引得蚂蚁排着队来搬,黑压压的像条会动的线。我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揪下一个软柿子,剥开薄皮塞进嘴里,甜丝丝的汁水流到下巴上,我用袖子一擦,留下道黄印子,逗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在柿子树周围打了好几个圈。
爷爷坐在树底下的竹椅上抽烟,烟杆是用枣木做的,摸得油光锃亮。他磕烟袋锅的时候总爱对着青石板邦邦敲,烟灰落在叶子堆里,像撒了把黑米粒。我把刚剥好的柿子塞进他的烟荷包,看他慢悠悠地装烟丝,划着火柴“呲”地一声,吸了两口突然皱起眉头,嘴角沾着的柿子汁像长了圈红胡子。他没生气,反而伸手把我拉到怀里,下巴上的胡茬扎得我脖子直痒痒,我一躲,他胡子上沾的柿子绒毛掉进我衣领,凉丝丝的像条小虫子在爬,逗得我咯咯直笑。
等柿子半红半黄的时候,奶奶就开始蒸柿子糕。她把筐里的柿子倒在竹筛里,一个个剥掉皮,橙红色的果肉堆在粗瓷碗里,用筷子捣成泥,再拌上白面揉成面团,揪成小剂子放进蒸笼。我和邻居阿明总爱蹲在灶台边看,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把我们的脸蛋烤得红扑扑的,像两个熟透的苹果。阿明兜里揣着个蓝玻璃弹珠,是他爸从城里带回来的,阳光下亮闪闪的能照见人影,我想用三个纸折的元宝跟他换,他攥着弹珠往裤兜里塞,头摇得像拨浪鼓,脑门上的汗珠顺着鼻尖往下掉。
奶奶转身往灶膛里添柴时,我抓了把面粉“呼”地撒在阿明脸上。他顿时成了白胡子老头,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抓起案上的瓦罐就往我身上泼。我机灵地躲开,罐里的清水全浇在了柴火垛上,溅起一串小火星,吓得他赶紧往后退。阿明气坏了,伸手就去推我,没成想撞到了旁边的蒸笼,一屉柿子糕“哗啦”翻在地上,黄澄澄的糕体沾着草屑和碎叶,还冒着热气,甜香味混着泥土味飘了满院。
奶奶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抓起墙角的扫帚就追我们。我和阿明绕着院里的大水缸疯跑,鞋底踩着落叶沙沙响,像拖着两把小扫帚。阿明跑得太急,“砰”地撞翻了爷爷的竹椅,爷爷的烟袋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烟丝撒了一地。爷爷慢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没骂我们,只是指了指柿子树,我和阿明像得了特赦,扒着树干就往上爬。树皮糙得很,磨得手心火辣辣的,爬到能看见全院的枝桠上往下看,奶奶正叉着腰站在底下,头发上沾着片柿叶,绿边红底的像枚小邮票,嘴角却偷偷往上翘着。爷爷在旁边捡烟袋,她瞪了爷爷一眼,转身回厨房,围裙带子一甩一甩的,扫起满地碎叶。
那天下午奶奶又蒸了两大笼柿子糕,浇上自家酿的蜂蜜时,甜香味飘得老远了,把隔壁的阿明又勾了过来。我吃了三块,肚子圆得像个小皮球,奶奶用手指戳我肚皮,热乎乎的,戳得我直缩脖子,她自己却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
霜降过后,柿子红得透亮,像是被谁涂了层红漆。爷爷扛着长竹竿打柿子,竹竿头上绑着个铁钩,勾住枝桠轻轻一转,红柿子就“噗嗒噗嗒”掉在铺好的草席上,砸起几片枯叶。我和阿明抢着捡,手被染得黄黄的,像戴了副金手套,连指甲缝里都是橘红色,洗了好几遍都搓不掉。奶奶把软柿子倒进陶罐,一层柿子撒一层白糖,最后盖上白布,压块大石头,说要酿柿子酒,等冬天大雪封门时喝,暖乎乎的能驱寒。
有天早上地上结了层白霜,像撒了把盐。爷爷偷偷从罐里舀了小半碗柿子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碗里晃来晃去。他抿了一口,咂咂嘴递给我,还挤了挤眼睛。我学着他的样子抿了一小口,辣得直吐舌头,像吞了团小火苗,过了会儿嗓子眼里却冒出丝丝甜,像含了颗化了的糖。奶奶端着针线筐进来,看见这情景伸手就拧爷爷的耳朵,爷爷“哎哟哎哟”地叫,手还往我这边递碗。我们仨的笑声把窗台上的霜震得簌簌掉,在晨光里化成小小的水珠,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银子。
我和阿明常在柿子树下疯玩。用竹竿打落的柿蒂当棋子,在青石板上画个歪歪扭扭的棋盘就开战,谁输了就得把兜里的糖拿出来分;比赛爬树时,阿明像只小猴子,三下两下就蹿到最粗的枝桠上,还敢站在上面晃悠,我磨磨蹭蹭爬半天才到一半,爷爷总在底下挥着手喊:“慢点哟,别摔成柿饼!”
玩“藏猫猫”时,我躲在柴火堆后面,只露出个脑袋,落叶落在头发上像戴了顶小帽子。阿明找了半天没瞧见,直到奶奶喊吃饭,他才踩着落叶过来,一脚踢到我露在外面的脚。我身上全是柴火渣,奶奶拿篦子给我梳头发,梳下来的草屑和碎叶堆在地上,像一小堆碎金子。爷爷坐在旁边削木头,用柿子树的枝桠做弹弓,刻陀螺,陀螺上还涂着红红绿绿的颜色,是用我画画的颜料涂的。我和阿明比赛谁的陀螺转得久,每次都是我输,耍赖不想把奶奶给的柿子糕分他一半。爷爷就指指我的陀螺,又指指阿明冻红的鼻尖,那眼神像是在说“输了要认账”,我只好不情不愿地掰一半给他,两人边吃边笑,嘴角沾着白霜像长了白胡子。
有一次我们玩“官兵抓强盗”,阿明当官兵,我当强盗。我绕着柿子树跑,他在后面追,脚下的落叶被踩得沙沙响。跑着跑着我被树根绊倒了,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眼泪直打转。阿明赶紧停下来,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塞给我,是橘子味的,糖纸亮晶晶的。我含着糖,膝盖好像就不那么疼了,看着他手心里沾着的泥土,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把兜里的柿饼分了一半给他。
快入冬的时候,奶奶把晒干的柿子皮收起来,说能泡水喝。她还把柿子切成片,摆在竹匾里晒,院子里飘着甜甜的香味。我和阿明总趁她不注意,偷偷拿起一片塞进嘴里,越嚼越甜,渣子都咽下去了。奶奶发现了也不骂我们,只是笑着说:“慢点吃,多着呢。”
后来我要去城里上学,收拾行李那天,秋阳穿过柿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奶奶往我帆布包里塞了好多东西:晒干的柿叶、装在玻璃罐里的柿饼,还有用油纸包着的柿子酱,说泡水喝能败火。她拍了拍我的包,又摸了摸我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暖暖的。爷爷站在旁边,手里攥着那把他做的木剑,剑身上还缠着红布条,一直看着我,没说什么话,可我看见他眼睛亮亮的,像落了星光。
城里的秋天没有柿子树,街心公园的枫树叶子红得像火,却没有柿子的甜香味。每次在水果摊看见摆着的柿子,就想起奶奶揭开蒸笼时那股混着灶火味的甜香。每年霜降后,总有老家来的同乡捎来柿饼,装在粗布袋子里,饼上的白霜沾着细碎的柿蒂,打开袋子的瞬间,那股熟悉的香气漫出来,就像突然回了家。
跟家里视频的时候,爷爷总举着手机拍院里的柿子树,镜头晃来晃去,像在打醉拳,嘴里还絮絮叨叨说今年结了多少果。奶奶会突然抢过手机,举着刚晒好的柿饼凑到镜头前,说:“你看这霜多厚,比去年的甜!”他们抢来抢去的样子,让我笑着笑着就哭了,手机屏幕的光忽明忽暗,像老家院墙上跳来跳去的阳光。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视频里爷爷说柿子树冻死了好几根枝桠。奶奶搬了稻草把树干裹起来,像给树穿了件棉袄。我看着心里难受,总担心树会枯死,爷爷说:“老骨头了,冻不死。”
过了好几年,重阳节那天我才回了老家。推开院门时,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柿子树的声音。爷爷的竹椅歪在墙角,一条腿用麻绳捆着,椅面上积着薄薄一层落叶。地上的青苔漫过石板缝,踩上去滑溜溜的,差点让我摔一跤。
奶奶在灶台前煮柿子茶,背影比以前更驼了,头发白得像落了霜。她看见我,赶紧用围裙擦了擦手,慢慢站起来,指了指院中的柿子树,又指了指爷爷的椅子,眼睛有点红,却没说什么。灶上的茶汤冒着热气,把她脸上的皱纹熏得暖融融的,像笼着层薄雾。
下午我踩着爷爷的旧梯子摘柿子,梯子还在“吱呀吱呀”叫,跟当年一模一样。爬到一半时,裤腰带突然松了,裤子“哗啦”滑下来,跟阿明小时候爬树掉裤衩的糗样一模一样。我慌忙抓住树枝,结果拽下来一大串柿子,“啪”地掉在地上,金黄的汁液溅了奶奶一围裙,打湿了她围裙上绣的小菊花。
奶奶看着我抓着树枝、提着裤子的样子,捂着嘴笑,眼泪却顺着眼角往下掉,滴在围裙上,洇湿了一小块。我也笑了,赶紧提好裤子爬下来,手心被树皮磨得红红的,像抹了层胭脂。
晚上收拾爷爷的东西,在竹椅的缝隙里摸到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用油纸包好的柿饼,还有那个蓝玻璃弹珠,是阿明搬家时硬塞给我的,他说要去城里上学了,留个念想。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把它藏在这儿的,弹珠上的花纹还亮亮的,能照见我的脸。
我捏着弹珠,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忽然想起有次爷爷拿弹珠对着夕阳照,说能看见彩虹,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举起来,阳光透过弹珠,在地上映出个小小的光斑。
院中的老柿子树还在落叶子,金黄的叶瓣打着旋儿飘下来,像铺了层碎金子。我捡了好多,轻轻撒在爷爷的竹椅上。远处传来小孩的笑声,叽叽喳喳的,像极了我和阿明小时候,混着风里的桂花香,漫过整个院子。
风吹过,叶子在椅子上打着转,像在跳舞。我好像看见爷爷坐在椅子上抽烟,奶奶站在旁边,给他喂刚摘的红柿子。他们笑得像孩子,柿子汁沾在爷爷的胡子上,亮晶晶的像抹了层蜜。叶子掉在地上的沙沙声,像极了我们以前的笑声,一直在我心里响着,从来没停过。
现在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坐在爷爷的竹椅上,靠着老柿子树晒太阳。树还是那么粗,枝桠还是那么弯,只是再也没人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摘柿子,没人在树下抽烟袋,也没人追着我们满院跑了。可只要闻到柿子的甜香,就觉得他们还在身边,就像那年秋天,阳光正好,柿子正红,笑声满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