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冻不死的葱(散文)
前年我在天津一家医院进修实习,在医院旁边租了个房子,天天自己做饭吃。秋天的一天,我从医院回来,刚进小区,就看见门口角落里蹲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面前摆着几捆干葱。那天风很大,呼呼地刮,老奶奶蹲在地上,用手护着葱,嘴里喊着:“卖葱啦!干爽的葱,就剩葱白了!”听着她喊,我停下了脚步,掏出钱买了一捆,然后回了出租屋。
我爱吃葱爆肉,那阵子不想出去买菜,就老吃这道菜。后来我有事回承德待了一个礼拜,回来发现剩下的几根葱都蔫巴巴的了。本来想扔了,可又一想,不如栽到土里试试。于是找了个没用的塑料盆,装了些旧土,把那几根快死的葱随便往土里一插,浇了点水,放在阳台就没再管了。
刚开始,这几根葱还变青了点,后来天越来越冷,我琢磨着这葱大概要冻死了。没想到有一天我无意中一看,它竟然活下来了。叶子虽然黄了些,但杆儿倒是直挺挺的。北风吹过的时候,我看见窗外的葱还直直地立在那儿。每次我洗碗,从厨房窗户往外看,总能瞧见它在寒风里像个倔老头似的,使劲站着。
我住的对门是张爷爷,不知道为啥,楼里人都叫他“冻不死的葱”。
张爷爷那年七十六了,一个人住在小区最边上的单元,走路的时候左腿有点瘸。每天早上,我总看见他拖着那条不好使的腿,在小区里慢慢悠悠地散步,不管刮风下雨,从没间断过。
有一天下着雪,我看见他拿个扫帚在楼前扫雪,一边扫一边不停地跟过路人说:“慢点走啊!路滑。”他穿得挺薄,精神头倒挺足。我开车经过他身边,忍不住摇下车窗说:“张爷爷,您这么大岁数了,还扫啥雪呀?一会儿环卫工人就来了。”他看我问他,倔倔地回了句:“我年纪大吗?我可不觉得!”说完就不理我了。到了单位,我跟同在一个小区的刘医生说起这事,刘医生说张爷爷以前在东北当过兵,零下四十度还照样站岗呢,所以特抗冻,大冷天也穿得不太多,大家就都叫他“冻不死的葱”。
后来我还听邻居说,张爷爷年轻的时候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功,复原后分到本地一家机械厂当车间主任。退休金本来不低,可大部分都捐给山区孩子上学了,自己过得特别省。他老伴十年前就走了,儿女都在国外,好几次要接他过去,他死活不去。
“我是中国人,跑到外国去,像啥样?”他对他的儿女说。而且在他的劝说下,他闺女还带着外国女婿回国定居工作了。
张爷爷的阳台种了好几盆葱,绿油油的,比我那几根长得旺多了。他经常端着他的葱下楼,说让它们见见太阳,受受冻。有一天,楼道口的房顶上结了好多冰溜子,他拿棍子不停地打,说怕砸着邻居。他的两盆葱就放在门口,我就问他有啥办法能让葱活得这么结实。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葱叶说,葱这东西不怕冻,想让它长得好,就不能太娇惯,得让它适当受点风寒,冻一冻,根才能扎得深。
我忽然想起我爸在世的时候,也跟我说过这话。我爸是农民出身,刚大学毕业时,找了好多工作,不管干啥,都尽心尽力地干,从不喊苦喊累。他说,人就该跟植物一样,经受过风雨磨难,才会更结实、更坚强。后来我爸当了国家干部,也没忘本,还保持着初心,就算当了组织部长,也经常替手下人出差,啥都带头干。
我爸那一代人受过饥荒,遭过罪,可还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活了下来。在他嘴里,很少说什么“岁月静好”,他只知道活着就得使劲儿,就得忍着。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说“压力大”,就抑郁,就崩溃,在他们看来,简直没法理解。
“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太娇气。”张爷爷一边给葱培土一边说,“我那时候,饿了啃树皮都没喊过苦。现在倒好,动不动就说‘我太难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尴尬地笑了笑,心想自己不也这样嘛。工作上遇到点不顺心就抱怨,生活上有点不如意就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看看眼前这位老人,再看看阳台上那些在寒风里立着的葱,忽然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更让人高兴的是,冬天过去了,我种在盆里的那几棵葱,本来以为早就死透了,竟然全都冒出了绿芽。原来枯黄的叶子中间,钻出来嫩绿的新叶,在春风里轻轻晃着。原来它一直在泥土底下攒着力气,就等时机一到,就从土里钻出来。
开春后,张爷爷病了一场。我去医院看他,他正靠在床头,就着小咸菜喝稀粥。
“张爷爷,您怎么吃这个呀?我给您带点好的来吧。”
他笑着说不用,他就爱吃这口。同病房的人偷偷告诉我,张爷爷把儿女给他的钱,都捐给隔壁床的农村病人了。“那家人实在太困难了,交不起手术费,人就没命了呀!”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挺沉重的。
夏天到了,我的葱也长得挺高了。有好几次想拔来炒菜,可总舍不得。
有一天傍晚,我看见张爷爷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望着天边的晚霞发呆。我走过去坐下,他指着那几朵被夕阳染红的云说:“多好看啊,跟我小时候在老家看见的一模一样。”
我忽然想起个问题,就问:“爷爷,您也经历过那么多苦,为啥还能这么乐观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起了葱。他说葱为啥冻不死?因为它知道春天总会来。人活着,也得有这个盼头。
入秋后,张爷爷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了,可他还是每天拄着根棍子,在女儿的陪伴下,到楼下散散步。每次碰到楼里的人,他都会停下脚步,喘着气,笑着跟人家打招呼……
一个月后,张爷爷走了,走得挺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的两个儿子也从国外回来办丧事,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一张存折,上面就不到一千块钱,还有一沓厚厚的汇款单,都是捐给贫困学生的。
张爷爷走那天,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那几丛葱。秋风越来越凉,可它们还直直地立在那儿。我想,它们一定能熬过这个冬天,就像张爷爷熬过了那么多苦日子一样。
因为,有些生命,是冻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