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眼中的碌碡(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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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碌碡,和我同时代的人都比较熟悉,那是农村农业生产的必需工具,我的家乡叫做碌柱。现如今,再次回到家乡,碌碡已经很少见了,大多数都被乡村振兴给程序化,集中在某一个景点,作为一种农耕文化的代言而聚集。只是可惜了,在这种聚集中,碌碡只是一种风景,没有更多的有关农耕文化的解说,但这至少也是对于过往多少时光年岁的记忆,总比散失了要好啊。
北魏末年的《齐民要术》中有所记述,在水稻篇里提到“先放水,十日后,曳陆轴十遍”,这里的“陆轴”即碌碡。这表明最迟在南北朝时期,我国劳动人民就已经能制造并使用碌碡了。不过,碌碡之名到唐朝才出现,在唐宋时期叫开,宋代著名诗人范成大《春日田园杂兴》其六引道:“骑吹东来里巷喧,行春车马闹如烟。系牛莫碍门前路,移系门西碌碡边。”这个诗句可作证明。可见,碌碡碾过的岁月应该从追朔到新石器时期晚期,兴起于宋。并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广泛应用于中国的农业生产中。尽管现代机械已经取代了碌碡,但其在历史上曾经发挥的重要作用不容忽视。
对于我,碌碡陪伴的那是关于生命延续的过程,是至关重要的。
我认识碌碡不是偶然,额角到现在还保存的淡淡的印痕,就是在碌碡上磕碰的。虽然已经十分模糊了,但那份记忆还是新的。
我和碌碡打交道,已经到了包产到户的时代。在此之前,我是没有资格和碌碡对诉,生产队的队长是不允许小孩与碌碡亲近的。在大集体时,我们就有了劳动的能力,最喜欢的是和碌碡打交道,仿佛就是机械,具有神秘力量。老师曾经让我们写写这个碌碡,记不住如何着笔了,仿佛觉得无处下笔,找不到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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碌碡,我认为它就是这个时间段沉默的禅意。这种禅意与收获有关,与坚持有关,与沉默有关,与奉献有关。碌碡就是在这种禅意里度过一生,从不计较过往来回。时间会对诉什么,空间会追溯什么,这与碌碡的禅意无关。
碌碡在很多时间是静默的,见证着风雨来去,见证着四季轮回,见证着日出月落,见证着村庄走出去又回来的面孔,以及倒下埋进土里的历程。咎年往事,碌碡一直记在心里,从不与阳光说起,也不与月光倾诉,更不与星星聊天,就那样默默地在麦场的一处静默沉思,做好真实的自己。即使拴一头牛于碌碡上,碌碡也不会有唉声,更别提叹气。一如既往,长年累月。那是对几千年风雨兼程的步伐的肯定,今天,随着科技的发展,碌碡的农耕史离开了历史的舞台,再也不会有人为碌碡的过往而怀念,但那种属于碌碡独有的特质依然在某个地方呈现,总是这个历史长河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对于研究人类历史发展的史学家,依然是一份宝贵的资料,提供岁月的痕迹见证的丰碑。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碌碡是以威严出现的。碌碡的威严不可侵犯,否则会酿成大祸的。
在我十七岁之前,我从来和碌碡没有发生过口角,每次在碌碡忙碌的日子里,我家的牛是最珍惜碌碡的,不徐不疾的步伐那是对碌碡的敬畏。
每年夏天,麦黄时节,碌碡比镰刀起得更早。收割回来的麦捆,得整齐地码在场里。但经历尽风雨的碾麦场早就像骄傲的大公鸡那样蓬松着羽毛,这儿一个小坑,哪儿凸起来,或者隔三差五地摇曳几株野草,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这时就需要碌碡对碾麦场进行严格的夯实,这种夯实就是绝对的碾压。把碾麦场滋长的骄傲全部消灭掉,使其沉着冷静,安于奉献。
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父亲带着我们,先把炫耀的杂草连根铲除,然后架着牛拉着碌碡在碾麦场一圈一圈地旋转。我就拿着锨,一锨一锨地把从炕洞里掏出的草木灰,沿着碌碡撒下去,地上经碌碡碾压而湿漉漉的地面就逐渐干燥了。这样持续四五十分钟,碾麦场就老实多了,平实的躺在那儿,等待归来的麦捆。
碾麦是碌碡最乐意的事。
大清早,我们用扫帚把碾麦场上的浮沉清扫一遍,在太阳爬出山头的瞬间,把麦垛推倒,一捆捆的麦捆有序的铺洒在碾麦场上。铺洒麦捆时,首先在碾麦场的正中立一捆麦,然后沿着这捆麦子一圈圈地把麦捆散在打麦场上,我们老家叫做摊场。麦穗始终在上面,麦秆在里。铺好麦子后,又要晒一个小时的太阳,父亲才牵着牛来到碌碡处,架好牛,拉着碌碡在麦场里一圈圈地转。碌碡沿着麦穗一圈圈地压过去,麦穗就像乖巧的孩子,一粒粒麦子就从麦穗中跳出来,钻进秸秆里。
碌碡在碾压麦穗的时候很自豪,总是吱吱咕咕地叫个不停,像是在用这种声音来号令千军万马。事实上就是这样,每一处的碾压,麦穗里就跑出几粒麦子,以此循环往复,麦穗里的麦粒全都跑出来,就连麦衣也跑得光光的,秸秆也被一次次碎裂,成为寸草,秸秆在碾压中变得洁白,温顺。这样的经历,碌碡碾压的不仅仅是小麦,还有黄豆、小豆、荞麦等,这些成熟的庄稼,都会在碌碡的碾压下颗粒归仓,像把太阳月亮装进山里一样那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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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图二十三首其五碌碡》(胤禛):“如轮转机石,历碌向东皋。春塍萦似滞,沃壤腻于膏。水族堪供饷,倾樽醉蟹螯。驱犊亦何急,平田敢告劳。”诗句描述了碌碡如轮转般在田地里工作,以及田园风光和农事生活的惬意。
的确,我就历经过碌碡压过麦田的日子。“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是小时候家长和老人经常给我们讲述的谚语,当这些谚语出现在书本上的时候,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随着冬天漫天飞舞的雪花的消融,春季随风而舞,麦苗也开始渐长。一冬的土地在冬雪漫漫中结冰、融化,融化、结冰的反复中,早就酥了身子,变得轻浮起来。对于初春的麦苗来说,不一定是好事情。作为农人,自然懂得在这个关键时期,为麦苗夯实基础,初春的麦田管理就是拉着碌碡在麦地里压一遍,虚浮的土层逐渐殷实,麦子的长势就更加稳健。扎根深处,根部稳实,在麦粒灌浆成熟期,遇风遇雨则依然昂首挺胸。不然,就会随风雨而倾倒,得不偿失。
每年的初春时节,也是上学的时间,每个晴朗的下午,肩膀上搭着绳索,弓着背、弯着腰、低着头,拉着身后的碌碡沿着麦田密密麻麻地走一遍,凸起的土粒在碌碡的碾压下平展展的,像用锨背拍打过那样。我没有多大力气,也拉不动太大的碌碡。父辈们总是有自己的智慧,在田间地头歇息的碌碡总被碾麦场的小许多,直径在一尺左右,两头一样大。因为在麦田里行走,不需要转弯,自然碾过麦田的碌碡与碾麦场的碌碡就有了区别。
我自认为,把绳索搭在肩膀上拉着碌碡走过麦田的角角落落是很有必要的。不然,长大后是无法理解老黄牛的精神的,尤其是现在提倡的“三牛”精神。都说,牛是老百姓的傻儿子,这一点,从我拉着碌碡走遍麦田的时候就认可了。而这个“傻”字,并不是傻瓜,而是任劳任怨地奉献,是一种相依为命的使然。
当绳索搭在肩膀上拉动碌碡走在麦田的时候,那绳子是有着灵性的,像一把刀要钻进肩膀里,几个来回,肩膀上就勒出一道血色的印痕,仿佛血液会沿着这道印痕源源不断的泄出来。不停地换肩膀,不停地换位置,等到回家的时候,两个肩膀满满地印着血色。此刻,才能体会人对于生命的敬仰那就在于面对血色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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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碡头破土知春暖,花影摇红映日红”。宋代诗人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中描写碌碡的句子,让碌碡这一形象蕴含了春意和生机之感。在我回忆自己的过去的时候,我理解了这样的诗句。更是在回忆中感受到低着头拉着碌碡走过麦田的岁月,那是实实在在,落在土地上的脚印。就是这些人生的经历,自然对生命有了敬畏之心。顺其自然,延伸到知敬畏懂进退的深刻。
现在想想,情牵碌碡是劳动的必经之路,虽然碌碡已经被现代农业淘汰,但对于一个曾经和碌碡亲密接触而健步成长的人,那是对碌碡毕恭毕敬的,在碌碡赋予的禅意里悟道,坚韧和沉默,静思而成长。
“碌碌人生几载秋,碡声夜半伴星流”。这是宋代诗人陆游的《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中的诗句,对碌碡的解读又多了一份新意,那便是句诗以碌碡声作为夜晚的背景音乐,衬托出秋夜宁静而悠远的氛围,碌碡声既是劳作的声音,也是岁月流转的象征,给人一种深沉的历史感。从新石器末到九十年代这么一个遥远的时空,碌碡一直在各种场合为人类的美好而鞠躬尽瘁。碾子、水磨等都是碌碡以不同的方式在人生繁衍的世界里展现的不同光芒。而且碌碡使用范围的扩大化,更见证了人类不断走向文明智慧。
尽管,现代农机替代了碌碡,更加显示了人类文明的进步,就如同我的记忆中,碌碡不仅仅是劳动的化身,更是促使我坚定了未来美好的信念。那个时代虽苦,但苦得实在,苦得坚韧,苦得繁华三千年。正是有着这碌碡人生,我的生命才有了今天的豁达与坚韧,自信又乐观。像那碾麦场一路高歌的碌碡,一圈圈的让庄稼归仓。我想,以诗人白居易的诗句“碡石无声碾落花,春风吹过又生华”来作结束语,是恰切的。
多少人,被工作的轮圈转的节奏带得痛苦不堪,可能每个人都有这种感受,我每每想到碌碡,它诠释着一种不懈的精神。
原创于2025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