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微信朋友圈一组照片猝然撞进眼帘：大盆拌着翠绿的凉黄瓜，一群人围着盆大快朵颐。这温馨的画面，像一把钥匙，“咔嗒”一声，瞬间开启舌尖记忆闸门。关于黄瓜的滋味，连同那些深藏心底的亲情与友情，如解除束缚的洪流，千军万马般奔涌而来。
　　 幼时家贫，零食与时令水果是稀罕物，一日不过两顿寻常饭菜，清汤寡水、饥肠辘辘。唯有进入炎热的夏季，白昼悠长，家里会时常添一餐——凉拌黄瓜或凉拌菜汤汁拌饭。那酸辣鲜爽的滋味儿，对年幼的我们而言，已是无上的美味。小孩子的味蕾总是格外敏锐，吃啥都很香。
　　 记得上小学时，中午放学回家，常遇到一个“尴尬”：按我们当地的作息，长辈们上午十点左右便用过午饭，待我们放学十二点回到家，饿着肚子冲进厨房，家人留好的饭菜早已凉透，零星地漂浮着雪白的油脂粒子，看着就难以下筷。即便如此，一碗凉米饭拌上卤腐或豆豉，我们也总能吃得心满意足。更别提那用卤腐、豆豉、翠绿葱花和清香芫荽，凑在一起凉拌的黄瓜！黄瓜的清香与丰沛汁液融入其中，光是想想就口舌生津。将凉拌黄瓜里的汤汁豪爽地浇在米饭上，饭粒贪婪地吸饱酸辣鲜美汁水，每一口都是满足的喟叹。
　　 最令我怀念难忘之事，当属那些“秘密行动”。周末相约去背猪草或放牛，上学路上就早已谋划妥当：谁带咸香的豆豉，谁带醇厚的腐乳，谁带鲜灵的葱花和芫荽，谁负责带冷饭……而“行动”的核心——黄瓜，则需就地取材。哪里有黄瓜，哪里就是我们的“战场”！猪草割得差不多，牛也喂饱拴好，我们便分头钻进玉米地“侦察”。目标或是自家地里，或是别人家地头，并无严格界限，“就近取材，得手就好”是我们的信条。接着，寻一处宽敞地，用镰刀麻利地挖出一个小盆大的浅坑，铺上随身携带、用于避雨的塑料布，有时也用宽大的芋头叶、芭蕉叶等代替，整理好、用力压平，一个简易的“拌菜盆”便大功告成。学着大人的模样，把“战利品”削成小块放入“盆”中。皮色鲜绿的黄瓜，往往只在衣襟上蹭蹭，便咔嚓咔嚓连皮削进去；若是皮色发黄的老黄瓜，则仔细削去外皮。常常还没削完，急性子的伙伴就已迫不及待地将佐料——腐乳、豆豉、盐巴、香菜——一股脑儿丢进坑，惹来一阵不满的斥责：“你是几辈子没吃过腌黄瓜？猴急什么！”有人随手折下细树枝或蕨类茎秆充作筷子，未等号令便抢先下手，立刻会被骂作“饿死鬼投胎的”。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就是！”吵闹归吵闹，最终大家总会嘻嘻哈哈地重新聚拢，头碰着头，分享这顿风味独特的“野餐”。滋味嘛，全凭运气和手抖的程度——有时齁咸，有时寡淡，不咸不淡、恰到好处的时刻，实在珍贵难逢。
　　 黄瓜，葫芦科黄瓜属，也称胡瓜、青瓜。一年生蔓生或攀援草本；茎、枝伸长，有棱沟，被白色的糙硬毛。卷须细，不分歧，具白色柔毛。果实颜色呈油绿或翠绿，表面有柔软的小刺。黄瓜是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中原的，称为胡瓜。五胡十六国时后赵皇帝石勒忌讳“胡”字，汉臣襄国郡守樊坦将其改为“黄瓜”。
　　 看到或说起黄瓜，我总会想起心地善良的婶婶，虽已离开我们的生活二十八年，但善解人意的她，刻进我们的血液里，仿佛就在我们身边一样温暖亲切着。每到夏季，天气炎热起来，雨水多起来，玉米地里的黄瓜藤蔓开出鲜艳夺目的黄色花。花冠钟状，花瓣五片，阳光下神采奕奕，如我女儿所说，宛如群星闪耀，点亮一番小天地。一朵朵、一串串顺着藤蔓攀爬延伸，仿佛照进玉米地的一束光，温润、细腻、柔软，怀揣梦想在大地静好的怀抱里安家，结出一个个青绿色的瓜，仿佛喝足奶水的婴儿，铆足劲奋力成长。青瓜在密集的藤叶间摸爬滚打，调皮又捣蛋，总是在玩捉迷藏。伎俩不如人，总能被大地喧闹的精灵们抓到，饥饿的他们变着花样填满肚愿。婶婶遇到本村孩子去她家地里摘黄瓜，总会叫多摘点；外村不认识、贪欲旺的孩子，她说你们赶紧拿着黄瓜走吧，我看见主人家就快要到地里啦。
　　 岁月流转，如此难得的野趣渐渐远去。我升学离开家后，儿时的伙伴们星散各方：有的外出打工谋生，有的远嫁他乡。即便周末再去背猪草，也只剩形单影只，再难重现当年偷黄瓜、拌黄瓜的热闹情景。那份在野地里共享“美味”的纯粹快乐，终究成泛黄的记忆。所幸，家人始终深爱着这一口。每到瓜果飘香的季节，即使自家没种，家母也会特意从街上买回十来斤鲜嫩的黄瓜，满足全家对凉拌黄瓜和黄瓜汤拌饭的念想。这味道，刻在骨子里的乡愁，是维系亲情的纽带。
　　 上高中、大学放暑假回家，我都忙着在家理烘烤过的烤烟，甚少出门。如村里婶子们所说，我如蹲监狱一样稳妥，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连饭都有家人给我盛好，吃好休息一下转过身接着理烤烟。枯燥乏味的生活，庆幸有黄瓜作陪。家母知道我好这口，特意安排在门前院子里种黄瓜，就为把我“拴”在家里理烤烟。我这手艺可是烤烟站技术员都点过头，烟叶等级分得门儿清，质量拿捏得严严实实。看到一堆堆金灿灿的烤烟叶片，手指头就自动活络起来，金黄的、橘黄的、油亮的、带斑点的，在我手里各归其位。家母总掐着点儿，在我累得腰酸背疼、脖子发僵时，叫去吃凉拌黄瓜。刚摘的、嫩绿青皮黄瓜，沾满一身灵魂佐料，“咔嚓”一口咬下去，那股子带麻辣新香的清甜劲儿直冲脑门，身上的困乏之意顿时消遣大半。阳光透过窗格子，把飞舞的烟尘照得透亮，也把码得整齐的烟叶映照得闪闪发光。闻着满屋子醇厚的烟香，再嚼着自家地里新摘的黄瓜，心想这日子，就该这么过——手里有活儿，心里有谱，胃里有母亲惦记的那口鲜新货。
　　 记得我刚大学毕业那几年，每逢节假日归家，只要赶上有黄瓜季，那清冽爽脆的滋味必定是餐桌上的主角。母亲尤其懂得把握时机，趁着有我在家照看年迈的爷爷，便去离家远的三七地和家父生活一段时间，顺便锄草施肥。临行前的清晨，厨房里总是格外忙碌。母亲早早起身，洗净新摘或刚买的黄瓜，砧板上响起清脆利落的“嚓嚓”声，黄瓜被切成均匀的薄片或拍成适口的块状。蒜末在石臼里被捣得细腻辛辣，芫荽切得细碎碧绿，再淋上自家做的油泼辣子、香醋和一点提味的酱油。她拌黄瓜的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种郑重，仿佛在调和的不只是佐料，更是对土地、对时令、对归家游子的心意。那盆拌好的黄瓜，色泽诱人，酸辣的气息直钻鼻腔，光是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午饭时分，一碗温热的米饭上，浇上几勺透亮的、浸润黄瓜清香的凉拌汤汁，再夹上几块吸饱滋味的黄瓜。入口的瞬间，熟悉的酸辣咸鲜在舌尖炸开，黄瓜的清新仿佛带着山野的晨露气息，瞬间冲散旅途的疲惫。原来，简陋的饭桌旁，弥漫的不仅是食物的香气，更是家的温暖与踏实。
　　 年华易逝，往事留不住。往后我结婚生子，忙着经营自己的小家。普先生不喜寡淡的蔬菜和味道重的凉拌菜，我便常把黄瓜当水果啃，偶尔沾点卤腐过过瘾。唯有回到娘家，才能重温那口魂牵梦萦的凉拌黄瓜——那是童年的味道，是无可替代的妈妈牌菜。近些年，家母每年都会在玉米地里随手种下黄瓜。待到夏日阳光雨水充足，藤蔓便在叶间结出叮叮当当、大小不一的瓜果，活脱脱的青翠喜人，让人爱不释手。家母年岁渐长，越发喜欢热闹，总盼着我们带着女儿回家。每每相聚，她必定要领我们去地里摘黄瓜。临走时，车厢里总被母亲不由分说塞进满满一大袋，连同那份沉甸甸的、翠绿的叮咛。
　　 喜欢，原不需理由，躬耕又何妨？新校处处荒芜，纵是耳提面命，爱护环境的行动也收效甚微。不如以身作则，辗转借来铁锹锄头，趁着课余时光，亲手在荒僻角落种下黄瓜。每长一片叶、开一朵花、结一个瓜……孩子们都很欢喜。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探望中，藤蔓悄然蜿蜒，绿意也日渐蓬勃，被遗忘的角落便有生命抵达。吃上清冽、鲜甜、爽脆的黄瓜，欢笑声顷刻爆发，有人满足地眯起眼，有人啧啧赞叹，连平时最挑食的孩子也吃得格外香甜。纯粹的、源自土地馈赠的甘美滋味，裹挟着亲手见证成长的满足，瞬间充盈口腔，更悄然浸润心田。荒芜角落结出的果实，其清甜竟能如此直抵心间，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地刻下爱护与珍惜的印记。
　　 事关黄瓜，我记忆深处挥之不去，早已离去的画面，此刻汇聚。凉拌黄瓜，早已超越裹腹含义，它像一条无形的线，一头系着童年山野里无拘的笑闹，一头系着此刻家中安稳的温情，将流逝的岁月和不变的亲情，牢牢地缝缀在一起。它提醒着我，无论走多远，舌尖上总有一味记忆，是故乡泥土的芬芳，是母亲手掌的温度，是对婶婶的怀念，是孩子脸上的笑靥，是根之所在，心之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