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老王山散记(散文)
一
雨是后半夜下的,纷纷扬扬地落在老王山上。老王山又叫“老郎山”,位于贵州西南部,就是传说中“夜郎国”的所在地,巍峨雄峙于北盘江岸。
之所以叫做“老郎山”,当地人说这山形就像个背身而坐的汉子,脊梁骨是裸露的青石,常年泛着湿漉漉的光。雨还在下个不停,已经由起初的星星点点,变成了“哗哗”落下,像织成的一张“雨网”把整座山都罩进去了。豆大的雨点打在帆布帐篷上,噼啪作响。我摸出半截蜡烛,点燃的蜡烛放射出暖黄色的光,在帐篷里晃出个的圈。
凌晨时,雨停了。我踩着泥径往上走,雨后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脚下也是泥泞不堪。山径旁的石缝里钻出一片蕨类植物,叶尖垂着水珠,像刚洗完澡似的。天刚蒙蒙亮,云还没来得及舒展开,就被大山的呼吸噙住了。
半山处遇着块界碑,“水城”二字被苔藓啃得只剩轮廓,倒像是山在偷偷改写地界。风从垭口钻过来,带着松木的涩味,恍惚间听见铃铛声,叮叮当当,却寻不见来源。守林人说,以前山民赶马经此,会在树上系红绳,绳上的铃铛能引迷路的魂。现在绳早朽了,铃铛许是融进了风里,成了山的心跳。
二
云气最盛时,山成了浮在半空的岛。石阶隐在雾里,走一步,脚下就漫出些白,像踩着未化的雪。转过一道弯,忽然撞见片竹林,竹梢都浸在云里,露在雾外的竹节,泛着玉的冷光。有竹断了半截,斜斜支着,断口处凝着琥珀色的汁,像谁没哭完的泪。
竹林深处藏着口老井,井台是整块青石凿的,边缘被绳子磨出深沟。俯身看,井水竟比天色还深,云影落进去,就被染成了墨色,倒像是山把心事沉在了水底。井旁卧着块石,石上有个凹处,积着雨水,水里有只蜷着的虫子,透明得像块玻璃,动一下,水面就晃出细碎的银。
守井的老人说,这井通着地下河,早年有人掉下去,三天后从山脚的暗河漂上来,怀里还揣着朵开得正艳的兰。
三
正午的太阳把雾晒成了纱,山渐渐显露出筋骨。裸露的岩壁是赭红色的,像被岁月揉皱的绸,缝隙里钻出的野杜鹃,红得能灼伤人的眼。有块巨石斜倚着崖壁,石上布满蜂窝状的小孔,风穿过去,会发出笛一样的声,调子随风力变,有时像哭,有时像笑。
山民说这是“望夫石”,从前有个女人在此等外出的丈夫,等成了石头,眼泪渗进石缝,就长出了那些会响的孔。我坐在石下歇脚,听风穿石的声,忽然觉出些熟悉——像小时候外婆摇纺车的音,忽高忽低,缠着些说不出的牵挂。石根处的泥土里,混着些细碎的白,像被碾碎的贝壳,可这山离海千里,许是女人的骨头,被风磨成了沙。
远处的山脊线在阳光下泛着淡金,像谁用指尖在天上划了道痕。云影移得慢,投在坡上,像头慢慢踱步的兽,偶尔抖一下耳朵,就有片树影跟着晃。
四
往南坡去的路,被溪流切得七拐八绕。水是从石缝里渗出来的,清得能数出水底的卵石,卵石上的青苔,绿得发蓝。有小鱼顺着水流窜,银亮的身子一闪,就没入石缝,倒像是水自己长出的鳞。
溪边长着丛野兰,紫花被太阳晒得半合,香气淡得像句耳语。我蹲下来细看,花瓣上沾着些细泥,是上游冲下来的,带着山的体温。忽然听见对岸的树林里有响动,枝叶摇出片碎影,却不见鸟兽,只有片枯叶悠悠飘下来,落在水面,像艘没人掌舵的船,慢慢漂向看不见的下游。
有座木桥横在溪上,桥板朽得发灰,踩上去会发出呻吟般的响。桥栏上缠着老藤,藤上的卷须正一点点往木缝里钻,像要把桥的骨头,慢慢变成自己的。站在桥心往下看,水在桥洞下打着旋,映出的天是碎的,像被揉过的纸,却比完整的天更蓝。
五
暮色是从谷底漫上来的,先染蓝了树脚,再慢慢爬上梢头。西坡的马尾松长得密,阳光漏下来,在地上织出金网,网住些跳跃的光斑,像没被抓住的星子。有座废弃的矿洞,洞口被藤蔓掩着,只露出半扇锈成红褐的铁门,门环上的铜绿,厚得像层痂。
当地人说,早年间这里采过铅锌,洞里深不见底,能听见地下河的咆哮。我拨开藤蔓往里望,黑暗像块吸光的绒布,把所有声音都吞了进去。忽然觉出背后有目光,回头看,是只松鼠蹲在树杈上,尾巴蓬松得像团烟,见我望它,嗖地窜进叶里,只留下片晃动的影子,像谁在树后眨了眨眼。
风渐渐凉了,带着松脂的香。远处的村寨亮起灯,昏黄的光点散在山谷里,像被遗忘的星子,落在了人间。山影越来越重,把天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云的绒毛。
六
夜宿山神庙时,月亮正爬过庙顶的瓦。庙是石头砌的,墙缝里长着瓦松,像给老墙镶了圈绿边。神像早没了,神龛上摆着些山民敬的野果,红的山楂,紫的葡萄,在月光下泛着瓷光。
守庙的老人点了盏油灯,光在墙上投出我们的影子,忽大忽小,像两个想从画里走出来的人。老人说,这山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给你指路——去年有个迷路的孩子,跟着只白兔子走,竟走到了庙门口。我望着庙外的黑暗,月光把树影拉得老长,倒像是山伸出的胳膊,轻轻环着这座小庙。
后半夜被露水打醒,听见庙后有泉水滴落的声,咚,咚,节奏匀得像钟。推开门,月亮正悬在头顶,把山照得发蓝,远处的山脊线像道沉睡的眉,偶尔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里,竟混着些细碎的笑,像山在做个甜梦。
七
下山那天,雾又浓了。走在来时的路,却总觉陌生——昨天见过的那块界碑,像是换了个姿势;听过的风,调子也变了。山民说,老王山是活的,每天都在悄悄换衣裳,你记着的模样,其实是它想让你看见的。
快到山脚时,回望那片白茫茫,忽然懂了这山的意思。它从不说破什么,只把往事藏在石缝里、云影中、水声里,让每个路过的人,捡走些零碎的片段。就像那口老井里的云,你以为抓住了,提上来却只剩湿凉;像风穿石的声,你想记牢调子,转身就忘了旋律。
车开时,最后看了眼山。雾正从峰顶往下淌,像山在慢慢卸妆,露出些赭红的肌肤。忽然觉得,我们从不是过客,那些踩过的泥、喝过的水、听过的风,早成了山的一部分。或许某天再来,会在某块石上,认出自己去年留下的脚印,被青苔盖着,像个被山悄悄藏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