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重视起这件事，我三十岁。
　　 那年夏天，离我最近的两位同事相继去世。一位，号称省直机关无人不晓，豪气干云的社牛达人苏哥。他长于应酬，三天一小局，五天一大局，终遭酒精侵害至肝硬化而不治，享年三十六岁；另一位，儒雅帅气，戴过某国内知名大学硕士帽的柳哥，性情怪僻倨傲，常皱着眉头，仿佛没有顺眼的事，没有入眼的人。曾谈过一个女朋友，只恋爱了两周即告分手，此后一直单身。年初职工体检筛查出肝癌晚期，未及盛夏便走完了三十八年的人生。
　　 苏哥是我的入门师傅，也是我入职后的第一个对桌。坐在同一间办公室，每天见他呼着酒气一脸倦怠地上班，然后躺进椅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水解酒，十分不解他为何这般地为难自己。而到了下午，又见他心心念念地瞟着电话，一旦有铃声响起，他从头到脚都洋溢的亢奋。倘若电话一下午静默，他的神情则明显的黯然。和他对坐了六年，最直接的观感，是他的脸色一直暗灰，也常常虚汗淋漓。一天，在他喝完几杯茶水仍坐立难安之时，我小心的问：“苏哥，看来昨天晚上没少喝，酒局又不小吧？”他拭着眼角的泪湿说：“可不。那几个哥们不消停，连翻两台，喝了两悠。”我惊骇得张大嘴巴，“两悠！总这么喝身体能受得了？嫂子就不跟你急眼？”他苦笑了一下，“哎！受得了受，受不了也得受，压根就不是受了受不了的问题。喝酒这事，你嫂子哪次都急眼，有啥办法？都是处了多少年的哥们。你说，能不给谁面子？”他的话外音我没太懂，但我觉得，这绝不是一种健康的生活状态。“看你的难受劲儿，像得了一场大病。你的那些哥们也是，好就非得天天喝大酒？不喝就成不了好哥们了？”他缓了一口气，无力的说：“兄弟，你还年轻，说多了你也不懂。像我们这种农村出来的，要啥没啥。说句不好听的，想找个人说句心里话都没人愿意搭理，为什么？没有存在感啊。得亏老天爷开眼，赏了咱们一个给人看重的饭碗。不然，我们是个啥？摘不掉的狗尿苔标签。如今能借饭碗的光，有人上赶着搭讪，为啥不多交几个有用的朋友呢？你嫂子看不透这一层，就知道瞎叨叨，怨我在外面喝得像个醉枣，不陪孩子不陪她。她咋不说，谁帮儿子办的择校。她爸住院又是谁安排的病床、找的医生。人情的社会，没几个有用的朋友真不行。没听过那句话嘛，下班就往家跑的，不是人缘差就是窝囊废，天天有局的才叫有本事。趁着年轻，我们身体好，多点应酬，多交几个朋友，办起啥事来方便……”涉世未深，现实逼迫，他的话戳痛了我的伤疤，我想不认同都不行。
　　 柳哥是我的第二个对桌。苏哥提职换了办公室没几天，柳哥一肚子怨气地坐到了我的对面。我能理解他的怨气，无论入职时间、学历，他都排在苏哥前面。搬进这间办公室的第一天他就对我嘟囔：“凭什么他比我先提？就凭他天天喝得像醉妈？这个单位，有谁敢跟我拼资历……这单位没个好了，要么领导瞎，要么他们之间不可告人，反正问题挺大……”他知道我和苏哥的关系，他是故意当着我的面儿这样嘟囔。未坐对桌前，除了工作上的接触，我和柳哥没交往。但我知道，他学历高，瞧不上所有学历比他低的人，包括领导。他也自视甚高，常叹息怀才不遇，命比纸薄。这种情绪带到工作中，对服务的省直其它部门，不知深浅地口无遮拦，不识大体地指手画脚，搞得那些部门意见很大。对基层系统的同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闹得基层的同志惊慌失措，能不跟他联系最好，实在绕不开再想其它的辙。他还常有一种更让人无语的心态。比如：见人提拔，他说是送礼行贿；见人受奖，他说是暗箱操作；见谁经济条件好，他说是不义之财来路不明；见女孩子穿得漂亮，他说是轻浮不靠谱；见年轻人谈恋爱，他说是温饱思淫欲……总之，他的视界除了灰色就是阴暗，没有一丝的光明正大。他还有一个强项，“坐功”。没事捧一部秘宗佛经能坐一天不挪窝，这契合他以静制动的养生观。他崇尚乌龟的活法，说乌龟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能活千年，越好动的动物越不长寿。他沉迷保健养生，看养生的书，听专家讲座，每天水壶里煮的不是黄芪、陈皮、麦冬、枸杞，就是当归、决明子、金银花等中药饮品。还要纳豆、人参精、茶碱、鱼油、复合营养素等补个不停。而对于好运动的我，他嗤之以鼻。所以一天中午，当我结束运动回到办公室，他午睡刚起。见我端起茶杯补水，破天荒地问我：“你打球了、还是跑步了？”我没弄懂他问这话的动机，只机械性的回答：“先跑的步，后打的球啊。”他瘪了瘪嘴，“噢！运动量可不小啊。”我正琢磨着他话里的味道，“天天这么大消耗，对身体没啥好处。没听专家讲吗？要长寿得静养，像你这种运动法，大病早晚找上你。”规劝也好，教育也罢，他表达的至少是关心，而且这是我们对桌以来，他说得最温情的一次。我报以微笑，没继续搭荐，因为那是个掰扯不清的问题。
　　 同一个夏天，他们因为同一个器官的病去世，一度让我心悸得无所适从。一直以为人生、疾病、痛苦和死亡这些字眼离我很远很远，谁知一夜之间竟和我近在咫尺。每每想到他们的年轻，我就会有刺痛感。生命的春夏秋冬，他们才走到夏天就戛然而止，这样的中途退场意味着什么？可惜是肯定的，遗憾也是必然的。每每每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心理就五味杂陈……治疗中的苏哥不止一次地提及：“想想真后悔。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呢？应酬来，应酬去，都应酬了什么？还是自己耐不住寂寞，没看透啊。有的时候，越想自己有存在感，越拿应酬当回事，其实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我有那么好的家，那么好的儿子，我非但没好好陪过他们，还经常伤他们的心，我应该吗？活在了误区里。我总觉得应酬的圈子越大，自己就越重要。如今倒在了病床上，命要没了才看懂，那个所谓的圈子不论大小都是假的，自己刷的所有存在感，都是在骗自己。没了健康哪还有圈子，哪来的朋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柳哥又何尝不是？他临终前的半个月我去医院探望，他红着眼圈地对我露出笑容。在我看来，那笑容是一种解脱，也是与过去的诀别。他含着泪对我说：“兄弟，我这辈子活得失败，不是败给了别人，而是败给了自己。我的心眼太小了，什么都装不下，看啥都是阴暗的，才把自己憋屈成这样。谁都说我身上绑着炸药，嘴里含着飞刀，其实我也不愿意那样。但我又控制不住，我以为那样就可以掩饰心理的脆弱，可以让人觉得了不起，岂知越是那样越让我的心里没底。我知道偏激、赌气都不健康，可事到眼前改不了啊。心要是灰的，吃多少补药都换不来健康，只有心敞亮了才是最好的养生。走到这步田地，我不怨命运不公，只恨自己明白得太迟。”
　　 我三十岁的夏天，他们如电光石火，虽短暂地闪过，却像一面镜子照见我正亦步亦趋的样子。惊愕、惶恐，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怎么办？一遍遍地自省后，我郑重地告诫自己：“不能，决不能步他们的后尘。要走出这个怪圈，洗心革面地改造自己，健康起来才是好好活着的资本。”
　　 下决心断了应酬的瘾，给自己松绑。应酬本无错，错的是无度。回过头来检视，苏哥期待电话铃声的瘾，何尝没在我的心里噬咬？有限的日子被无序的应酬绑架，我竟乐此不疲。给自己松绑，只能断了应酬的瘾。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历经一波三折的拉锯战：先是为自己留尾巴，欲拒还迎地给应酬界定出必要和非必要，但电话铃声一响，瘾虫作祟，哪还能分得出必要和非必要？再是放不下的脸皮薄，犹豫彷徨去还是不去的当口，禁不住三言两语的勾搭，拒绝就变成了从下一次开始的想法。这种情形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我被一场盛大应酬的中毒撂倒。打着吊瓶，眼前不时浮现苏哥的影子，提示我断瘾已势在必行。所以，出院之后，我断然对包括问候、关切、压惊等一应邀约全部拒绝。旋即招来风言风语：有猜测的，猜我是不是一病不起；有窥探的，窥探我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有讥笑的，讥笑我一遭被蛇咬，从此怕井绳……总之，顶住了唾沫星子，也得顶住瘾虫的魅惑。只用不长时间，我便被迅速遗忘，回到了局外人的位置。有时也觉得冷清，但也恍然大悟：所谓的局是一张蛛网，我们都是上面的猎物，酒是蛛网上的粘液。我有时暗笑，自己没有半斤八两的量，也能套上戏装滑稽了那么久。再想想苏哥，有过半斤八两，不照样人走茶凉？
　　 下决心拾起运动的枪，给身体加油。常忆起年轻时两天一场蓝球，三天一场足球的快意。也想起工作之初，在单位健身房跑步、打球的快乐。因何把运动给放弃了呢？其实，工作忙、压力大、应酬多都是客观借口，最主观的原因是懈怠和放纵了。有一定的运动量时，精力充沛，吃嘛嘛香。没了运动量，腿软腰粗，凸显油腻的尜形，血压高了、脂肪肝也来了。不怪妻子的挖苦：“这一天天的，不甘落见长本事，光见长肥膘。怎么样？血压高了，脂肪肝也来了吧。岁数不大，就开健康的玩笑，苏哥和柳哥的教训不深刻？别再瞎逞能了，好像地球离了你就不转。千万别这也重要、那也重要了，没了健康，你这架车早晚趴窝，离报废可就不远了……”话听起来扎心，却也最贴心，我岂能无动于衷。重拾运动的枪，给身体加油：每个清晨，在阳台的方寸之地原地慢跑五公里，没有场地（户外或场馆）的要求，也无需各种应景，只需一点点耐性和耐力。这种跑法缘于一次出差幸遇了一位八十岁的老中医，他跑了五十年，耳不聋、眼不花、身轻体健的样貌，使我心向往之。跑了一个月，体重见轻。两个月，血压正常。半年，脂肪肝不见了。一年之后，我带动了妻子一起跑。两年之后，有几户隔窗相望的邻居跟我同步跑开；每个晚上，打一个小时的乒乓球。楼下社区的活动室，我和妻子持球拍打卡，引得看热闹的邻居们纷纷加入。从五人打成二十几人，让原本孤寂的两张球台，“乒乒乓乓”得十分火爆。打球之余，还多了聊球、聊天的茶话，更是不亦乐乎；周六周日不能闲着。孩子上大学前，休息日归她。她上了大学，我们周六健身房，我玩器械练肌肉，她做瑜伽塑形体。周日再约上一班骑友，环丁香湖、绕棋盘山，穿行在城市的喧嚣和山水的清幽间，别有一番趣味在心头。
　　 下决心让心静下来，给生活补“氧”。一张网笼罩的世界，别说日行千里，万里也在弹指间。高速的便利和刺激让我目不暇接，瞠目结舌。当然，也难免被带了节奏的供氧不足。身体缺了氧容易头晕、头痛、记忆力下降、意识模糊。生活要是缺了氧呢？很难想象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但快的后遗症比比皆是。面对无从选择的时代，我不愿惊慌失措地气喘吁吁，成为快的俘虏。我要在快的节奏中找到松弛，活出一种从容感。松弛从何而来？我以放下手机作突破。作为快的代言，手机的影响已漫渗到生活细部，有求必应，有欲必应的多功能异化，超范围地魔幻了生活的场面。“低头族”老少咸宜，有多少人欲罢不能？我抵触“低头”，我怕那方小小魔屏里的瘾虫要命，我怕亲近了手机，而疏远了亲情、友情和家庭。我更怕低头久了，会忘了抬头，心穿孔而魂不守舍；我以阅读补“氧”。荒废了阅读的日子，心是空的，人是虚的，生活没着没落的杂乱。究其原因，是被浮躁裹挟，逢迎了快的大溜而心智失常。触手可及短平快式的网红、流量、辣眼、鸡汤、无厘头正在替换挂着“正”字的标牌，心怎能不缺“氧”？我想，补“氧”离不了那些“正”字的存在。我把阅读范围定在了被视为古板、过时、不时髦、不新潮的那些正作品。仅罗列一下部分作者：司马迁、老子、庄子、曹雪芹、毛泽东、老舍、沈从文、鲁迅、柏杨、汪增祺、陈忠实、路遥、梁晓声、林语堂、二月河、毕飞宇、迟子建、刘震云、当年明月、雨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川端康成、东野圭吾、马尔克斯等。或许不合时宜，但手捧这些纸版书，嗅着“正”的墨香，心不慌了，整个人气血通畅；我在文字里与自己对话。未学会与自己对话前，常掉进柳哥的情绪窠臼，确实不好管控。自耐住了寂寞，学着与自己对话后，才发现与柴米油盐、爱恨情愁的酸甜苦辣的遇见皆必然。才发日常的琐碎和平凡是生活的机理，生命就随了这样的机理延展。试着以文字记录的过程，多了对四季轮回的感知，多了对每分每秒走过的感念，多了对自己的真实触摸。生命，原来不唯身前身后的名利，更是一颦一笑的得、一伤一悲的失和一牵一挂的情的凝结。记下了这个过程，就填充许多的记忆的白。我想我已把文字熬成了药，治疗自己与生活、生命碰撞的伤。写着那些文字时，我仿佛听见生命的脚步由远及近，看见一个影子正在和自己慢慢复合。然后，会心的一笑，这个世界，我曾经来过。
　　 转眼二十年过去，从重视起来的那个夏天到今天。关于健康，我知道它并非喊在嘴上的口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深刻，而是坚持长久的习惯。我也知道了它并非单纯的内在、外在，而是内外结合的高度一致，忽略了哪一个，都是致命的缺陷。我更知道了它的重要性，只要无视必将遭殃。关于生命，意义无需要多么地高大上，只需要健康地活成自己的样子，完成一生的命题足矣。
　　 热爱生命吧，让健康成为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