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原因，最近总是梦到一片枝叶茂盛结着红彤彤苹果的园子，还有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在园中小路上径直往前走。醒来后，泪水浸湿了枕巾，我知道我又想念父亲了，想念那一片曾经撒下父亲汗水、留下父亲无数脚印、给少年时期的我带来快乐和美好回忆的果园。
　　 记得那年我刚上初中，家中就迎来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父亲要带头承包村里的果园，当时家里人都不同意。那时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间不长，祖祖辈辈生活在村的人只会种小麦、玉米、棉花、地瓜以及常见的蔬菜，没有种过果树，何况集体的果树又廋又小，歪歪扭扭，从来没结过一个苹果。但是父亲已经下定决心，说他是村干部，要带头承包，再说家里三个读书的孩子，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指望几亩庄稼地是不行的。父亲是家里的主心骨，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从此，父亲就更忙碌了。专门请来农业技术员为果树修剪枝条整形，把家里积攒的猪粪牛粪等土杂肥全部给果树施上，在果树行间种上大豆和西瓜，把土地充分利用起来。在父亲的精心侍弄下，那些原来瘦弱的小果树苗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枝枝叶叶你追我赶地旺盛了起来，像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个头蹭蹭往上窜。很快，果树粗壮了，枝杈伸长了，树冠丰满了，整个果园充满了一派生机。
　　 初中毕业参加完中考的那个假期，家里人都忙着去地里干活，我没有了学习的压力，自然也要帮家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粗活重活干不了，父母也不舍得让我干，就把放牛的任务交给了我。吃过早饭，我就拿着一本小说，牵着我家的大黄牛，沿着田间小路慢吞吞地向果园走去。路上遇到叔叔婶子打声招呼，叔叔婶子会关心地问一句“考得咋样”。路两边是一大片开满粉红色淡黄色花的棉花地，村里人有的在给棉花整枝打叉，有的在喷洒农药，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一派欢乐的景象。在小路的尽头往右一拐，就到了我家果园，果园周围种满了槐树。推开父亲做的篱笆门，我惊奇地发现，果树已经开始结果了。只见一个一个翠绿的小果子挂在枝头，它们笑盈盈地和面前的小姑娘还有大黄牛打着招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苹果树上结果子，原来只有生病时母亲才舍得给我买的苹果就是在树上长出来的，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是父亲用他神奇的大手变魔法把它们变出来的吧。
　　 我把大黄牛栓在果园北面道旁一个杂草茂盛的地方，然后独自在园子里四处跑。一会儿摘一把红黄蓝各种颜色的野花，一会儿看见野葡萄熟了，就把熟的黄澄澄的或紫的发黑的野葡萄往嘴里塞，吃的嘴唇和舌头都变黑了，用手一擦，那少女的纤纤细手于是也变成黑色的了。渴了就摘一个小西瓜，用手轻轻一拍，西瓜就裂开了，我就抱着半个西瓜美滋滋地啃起来，甜甜的汁液浸润着我的喉咙，一股清凉围绕着我。那种舒适、自由和幸福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还记忆犹新。
　　 我在园子里疯玩着，酷爱的小说被我扔到一边了，少女的矜持也抛到脑后了。五颜六色的蝴蝶、各种形状的叫不上名字的小果子招引着我。忽然，我发现面前的一颗果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圆圆的、红红的，像极了小娃娃的红脸蛋，虽然个头只有四五公分那么大，但多数是红中带点青绿。我想，这棵树上的苹果应该是熟了，可以吃了吧？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感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爬上树，摘下颜色最红的那一个，使劲咬了一口，哎呀，酸死了，酸得牙都倒了。我失望极了，一口也不想吃了，但又舍不得扔掉，其实是担心父亲见到了拿眼睛瞪我。我小心翼翼地把被我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在树杈上。
　　 中午回家吃饭时，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父亲一声不吭地吃着饭，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到底发现了没有呢？我心里敲着小鼓，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行，我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坦白了自己偷吃苹果的事。父亲听完“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说：“一看就知道是你干的。”见父亲没有生气，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父亲说：“那棵树的品种是红玉，现在还不到成熟期，到秋天熟了才好吃呢。今年果树开始结果了，以后有的你吃。”
　　 那个假期，我几乎每天牵着老黄牛去果园。它逍遥自在地吃园子和路边的野草，我就坐在树下阴凉处看喜爱的小说。看书累了就去摘野花野果，无聊时就数数一棵树上到底结了多少个苹果，想象着它们长大成熟的样子。那是我少年时期渡过的最快乐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那年，父亲的果树硕果累累，我也考上了县重点高中。父亲非常高兴，再也不用发愁三个孩子的学费了。每到假期回家，我最喜欢到园子里去。我认识了园子里所有苹果的品种，尝遍了各种苹果的味道。甜香带点酸的红玉，早熟的又甜又面的黄金帅，红中透黄、甜中带点涩的小沙果，又大又红又甜又香的红香蕉，脆甜的绿香蕉，咬一口满嘴冰糖味的印度青，晚熟的青苹果国光。它们满足了我的味蕾，我感到幸福极了。
　　 秋天到了，苹果陆续成熟了，家里人更忙了。忙不过来时，村里的婶子大娘都过来帮忙，拿着卡尺根据个头大小分门别类装箱。小的苹果卖的价格自然会少一些，有时帮忙的人会好心的把个头小的放在下面，上面按要求放上大的。但是被父亲发现了，是决不允许的。父亲要求重新倒箱，把不合格的拿出来，按标准装箱。村里人都了解父亲，正直善良一辈子，没人能拗过他。我知道，父亲日日夜夜守护着果园，撒下过多少汗水，衣服上刮破了多少洞，穿坏了多少双鞋子，手上的老茧磨得有多厚，所有的付出就是为了多增加一点收入，但是，他要凭自己的辛勤劳动换来收入，绝不允许弄虚作假。
　　 有一件事至今深深影响着我。果树成熟的季节，父亲就住在果园的小屋里，看护果园。那时村里人还都不太富裕，看到满树红彤彤的诱人的大苹果，难免会有人动小心思。在月黑风高的深夜，父亲听到园子里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苹果“扑通”落地的声音，树枝“咔嚓”被折断的声音，就知道有人来偷苹果了。父亲拿着手电追上去，偷苹果的人不是本村的就是邻村的。父亲就会把掉在地上的苹果捡起来，装进那人的袋子里，说：“拿回去给孩子吃吧，以后想吃苹果说一声，别再糟蹋果树了。”即使是黑夜，也能想象那人一定涨红了脸，拿着苹果不好意思地消失在黑夜里。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恐怕只有父亲自己知道。
　　 父亲的果园是我少年时期的乐园，陪伴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顺利地读完高中和大学。如今，我走过了人生的多半程，吃过各种各样的苹果，但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味道。那是爱的味道，是父亲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花含春意无分别，物感人情有浅深”，多少年过去了，父亲离去也有十一载了。但是，那个清晨，那条土路，那个少女，那头大黄牛，还有那红彤彤的苹果，那充满希望的果园，那坚韧挺拔的高大背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