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文：朱淑真赋（古韵）
　　
　　 粤稽有宋，斯文鼎盛，闺阁之间，亦绽芳华。当是时也，钱塘潮涌，映三秋桂子；西湖波静，浮十里荷花。钟灵毓秀之地，诞一奇女子，姓朱名淑真，字若淑，世称幽栖居士。其才可比李易安之俊逸，其情不让蔡文姬之绵邈，其志堪追班惠姬之清介。盖天既授以锦绣之心，必赋以玲珑之思，然命运之丝，每与才情相左，遂令千秋之下，读其诗者扼腕，观其迹者嗟叹。
　　 溯其初诞，月华入户，紫气盈庭。其父为钱塘儒士，藏书万卷，授徒百家；其母亦通书史，能赋七言。淑真垂髫之年，绕膝于芸窗之下，见父研墨，则抢笔学书；闻母吟哦，则随声唱和。三岁辨平仄，五岁识声韵，七岁能为《咏菊》诗，其句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虽稚气未脱，已露孤高之性。及总角，于庭中植芭蕉，每遇雨打叶声，必携小几就窗下，濡墨书怀。一日，父执卷问曰：“‘关关雎鸠’何解？”对曰：“禽鸟尚知求偶，况人乎？然必待其类，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父大惊，知其慧根早具，遂不囿闺阁之教，纵其读《楚辞》、览《文选》，凡家中典籍，听其披阅。
　　 于是乎，芳年十二三，已遍诵骚赋，深谙诗律。春日，随母游苏堤，见柳丝蘸水，燕语穿帘，即吟“烟柳藏鸦知几树，风帘映燕认谁家”；秋夜，同姊妹赏月，观桂香浸露，蛩声透窗，则赋“桂香浮半月，蛩语透疏帘”。其居有“掬月轩”，轩前植梅数株，轩内列书数千卷。晨则临帖于素笺，摹《兰亭》之韵；午则品茗于青瓷，悟《茶经》之趣；暮则燃烛于芸签，校《玉台》之篇。尝于花朝节，邀邻女数人，聚于轩中，以“春”为题，分韵赋诗。众女尚在蹙眉，淑真已援笔而就：“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众皆叹服，谓“此非闺阁语，有丈夫气”。
　　 及笄之年，容色益丽，才情益茂。尝倚楼远眺，见江帆点点，遂思“男儿志在四方，女子难道便困于闺阁？”乃取班昭《女诫》，批其“妇德”之拘，斥其“妇容”之缚，母见之，虽忧其锋芒太露，亦叹其胆识过人。时有太学生慕其名，托人致诗，有“愿借西湖水，为君洗玉毫”之句，淑真览毕，援笔答曰：“湖光山色非吾恋，唯有书香可解愁。若问知音何处是，一窗明月半床书。”其心之高，可见一斑。
　　 然人生聚散，非由己定；姻缘错配，常系于天。父母以其年已及笄，遂纳媒妁之言，嫁与越州小吏。初嫁之时，淑真尚怀希冀，谓“纵非才士，或能敬吾笔墨”。孰知其夫者，出身市井，唯知钻营利禄，每见淑真吟诗，则斥为“无用之事”；见其挥毫，则讥为“矫情之举”。尝于灯夜，淑真欲共赏“东风夜放花千树”，其夫却曰：“不如饮三杯，明日好趋奉上官。”淑真默然，归轩中，泣作《减字木兰花》，有“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之句，其孤苦可知矣。
　　 居越州三年，淑真日对俗吏，如处樊笼。夫婿或因公出，累月不归，归来则醉醺醺，语不及义；或宴宾客，呼卢喝雉，令淑真捧觞侍侧，稍有迟滞，则遭呵斥。一日，淑真于书案上见《断肠集》草稿，乃夫婿所掷，批曰：“淫词艳语，玷我门楣。”淑真拾而读之，泪落如雨，遂将诗稿锁于妆奁，从此对镜无言，临窗长叹。
　　 既不得志于内，则寄情于外。每值公余，辄携一婢，泛舟镜湖，看“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或策杖兰亭，观“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尝登会稽山，望云海翻涌，感曰：“天地如此广阔，而我独困一隅，岂非命乎？”归而作《登山》诗：“身倚苍崖面碧流，天风吹我鬓飕飕。世间万事皆尘土，唯有青山是旧游。”其旷达中，藏无限悲凉。
　　 后夫婿迁官临安，淑真随之入城。临安为帝都，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然于淑真，不过换一樊笼耳。其夫益发忙于应酬，常宿公署，淑真独居深院，唯与笔墨相伴。春日，见庭中桃花盛开，忆及钱塘旧宅，遂作《忆故园》：“故园今日海棠开，梦入江西锦绣堆。万物皆春人独老，一年过社燕方回。”其思乡之情，溢于言表。
　　 值元宵佳节，临安城灯火如昼，淑真独坐窗前，忆及少时与姊妹踏灯之乐，遂作《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词成，掷笔长叹，谁知此词流传出去，竟引轩然大波。道学先生见之，斥为“有伤风化”，谓“女子当守闺训，岂容言‘人约黄昏’？”市井小儿，竞相传唱，却多附会秽语。淑真闻之，怒曰：“我言我心，何干他人！”乃作《自责》诗：“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其自嘲之中，藏不屈之意。
　　 此后数年，淑真益发沉默，唯以诗词自遣。其诗多写闺怨，如“欲寄相思无觅处，此情抛却又难休”；其词多咏孤寂，如“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尝于深秋，见寒雁南飞，感自身飘零，作《雁》诗：“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双双衔落叶，一一背斜晖。关塞风高紧，江湖水渺茫。不知何处宿，空绕李陵台。”其孤苦无依，如在目前。
　　 夫婿见其终日吟诗，益发厌恶，竟纳一妾，此妾粗鄙无文，每寻衅与淑真争斗。淑真不堪其扰，乃乞归钱塘，夫婿许之。归故园之日，草木依旧，而父母已逝，姊妹离散，唯老屋三间，荒园半亩。淑真闭门谢客，于“掬月轩”中，整理旧稿，凡得诗三百余首，词五十余阕，皆断肠之作，遂名《断肠集》。
　　 尝有故人来访，见其形容憔悴，劝曰：“何不另觅良缘？”淑真笑曰：“心已死矣，何缘之有？”又问：“何不皈依空门？”答曰：“我诗中尚有烟火气，恐污佛地。”其心之孤，其志之洁，可见一斑。
　　 年至四十，淑真病笃。一日，强起临窗，见梅开数朵，乃索笔题曰：“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题毕，掷笔而逝。临终前，嘱婢曰：“吾一生才情，皆为愁绪所缚，身后可焚吾诗稿，勿令后人知有我也。”婢不忍，私藏其稿，后流传于世。
　　 呜呼！朱淑真之一生，如孤梅傲雪，虽遭风霜，终不失其香；如幽兰在谷，虽无人识，终不改其芳。论其才，则清丽婉约，直逼易安；论其情，则真挚热烈，远超时辈；论其志，则不屈不挠，堪比丈夫。然生于封建之世，女子无独立之权，纵有绝世之才，亦难逃命运之网。其嫁非其人，如明珠投暗；其言遭非议，如良骥受困。然其笔锋所至，敢写真情，敢斥伪善，于闺阁之中，辟一片天地，于礼教之外，树一旗帜，此非大勇不能为也。
　　 今读其《断肠集》，见“月移花影约重来”之痴，“分明记得约当归”之怨，“可怜无定河边骨”之感，“任是无情也动人”之赞，可知其心之富，其情之深。后世论者，或谓其“失妇德”，或讥其“不端庄”，然千古之下，谁能掩其才情？谁能没其风骨？
　　 赞曰：钱塘潮涌，孕此奇才。诗成泣鬼，词就惊才。嫁非其偶，志屈尘埃。孤芳自赏，独抱幽怀。断肠一集，千古悲哀。梅花为骨，兰草为胎。虽经风雨，香远益开。
　　
　　 二0二五年八月六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