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逃学记(小说)
一、停电
上世纪90年代,西北农村经常性发生停电。当发黄的钨丝灯“啪”的一声熄灭,男人们趿拉着布鞋往村头涌,叽叽喳喳讨论着停电的原因,女人们倚着自家的院门拉着家常,孩子们兴奋地跑着、叫喊着,大黄狗仿佛也来了劲叫唤起来,顿时,原本宁静的乡村一下子热闹起来。
停电成了欢乐的信号。村长戏谑道。
村里桥头上烟头的火星一闪一闪,村长的旱烟杆敲着村口广播的电线杆:“都回吧!供电所说晚上不来电了。”
抱怨声、叹气声和犬吠声次第熄灭后,家家户户便亮起了蜡烛或者煤油灯颤巍巍的光亮。我家的蜡烛总立在搪瓷碗里,融化的蜡油早就流成了一个个的钟乳石。我和哥哥坐着小板凳趴在桌子的两端写作业,桌子中间的蜡烛就成了我们争夺的光亮,哥哥常把蜡烛往他那边移三寸,说他的作业多,需要更多亮;我则偷偷转动搪瓷碗,烛泪在我这侧堆出一座小雪山,造出了风景。很快一根蜡烛就燃烧完了,母亲放下手里正在纳的鞋底,一边点上一根新蜡烛一边唠叨:“有电的时候就在写,没电了还在写,作业还没写完吗?就你俩一天点灯熬油的,人家张嫂家的栓子在学校就写完了。”
有电没电,母亲都烦。
二、密谋
趁妈出去,哥哥用胳膊肘捣我,我顺着他食指的方向看去,作业本拐角上歪歪扭扭写着:“别写了,明天去李家园子那边!”我摆摆手,眼神里透着害怕和恐惧,意思是说“妈知道了,不得打断我们的腿?”他又鬼鬼祟祟写下:“放心吧,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咱俩死不承认就行。”我努了下嘴,边写边小声地说:“我就差一篇作文了。”“一篇作文?就你那水平半天憋不出个屁来,一篇作文不得耗两个小时,别浪费蜡了。再说了,如果老师问起来你就说停电了,没写完。”哥哥又捣了我一下,压低嗓音,胸有成竹地说。“嗯,这个理由好。”我窃喜地点点头。“那就快点收拾。”说着哥哥已经胡乱把我的作业塞到书包里了。
哥哥说我经不起诱惑,是他的得意。
三、偷桃
早上,公鸡的打鸣声此起彼伏。妈妈早已下地干活去了,我和哥哥几口喝完放在灶台上的米粥,往书包里塞了两个馍,顺手拿上了门口窗台上的弹弓。绕过村口,踩上露水打湿的田埂,抄小道向李家园子跑去。
晨雾中,李家园子的桃树轮廓渐渐清晰,早起的蜜蜂已经开始在枝头忙碌。远处学校早读的钟声隐约传来。我害怕地和哥哥说:“要不,我们去学校吧,郭老师太厉害了,一定会告诉妈妈的。”哥哥说:“你作业写完了吗?!昨晚不是说好了吗?咱俩作业都没写完,先逃过今天再说。”他一边说一边拽着我跑了起来,惊飞了草丛里一窝鹌鹑,吓得我哇哇哭了起来。“胆小鬼!你要去你就去,我可不去!”哥哥生气地说。正说着,又传来几声钟声……“现在还去不?已经上课了。现在去你就等着挨打吧。别磨蹭了!你不是说要吃李家园子的桃子吗?”哥哥不耐烦又恶狠狠地说。“到时候妈妈真发现了,你可得挡着。”我带着哭腔说。“放心!你哥我啥时候让你吃过亏!”哥哥拍着胸脯说。
李家园子是我们村子最大的果园子,里面种着桃树、苹果树、梨树、杏树、枣树、沙枣树,反正我们小孩子能想到的都有。这个季节苹果树和梨树都还绿着呢,吃起来涩得很,而红丢丢沉甸甸的桃子却压弯了枝条。哥哥找了一个园墙最矮的地方,蹲下身子,拍拍自己瘦削的肩膀:“踩上来,快点!”我扶着墙战战兢兢地踩上去,哥哥咬牙站起来,我慌忙抓住粗糙的果树枝稳住身体。“再……再高点!”我踮着脚,指尖离最近的桃子还差几寸呢。哥哥挺了挺腰:“你倒是使劲够啊!”“不行,还是够不着。”我焦急地说。“你先下来!你能干啥?”说着哥哥便蹲了下来。我顺势跳了下来,他瞪了我一眼,跑去找来了一个带着钩子的树枝递给我。“上来,一会拿那个树枝勾住桃子,明白不?”他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我左手拿着树枝,右手扶着墙再次踩着哥哥的肩膀站起来。“对!就那样!动作小点!往桃子多的地方勾。快点!”“兔崽子,干啥呢?!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突然远处传来了李大爷的叫骂声。我顿时僵住了。“还愣着干啥?快下来呀,跑!”哥哥猛地蹲下,我猝不及防摔了下来,胳膊也被划出三道血痕。哥哥扶起我,胡乱拾了几个桃子塞到书包里,拽着呲着牙的我一瘸一拐往旁边的玉米地里跑。
“别出声了!血止住就行了,这两个最大的给你。”他一边抓起一把黄土按在我伤口上,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两个桃递给我。
远处的钟声再次响起。我和哥哥对视一眼,知道放学了。哥哥拍掉我肩膀和裤子上的土,叮嘱我回家不要说偷果子的事,也不许提胳膊划伤的事。我们磨磨蹭蹭地往回走,在村口故意等到同学都差不多散尽了,才低着头,像做贼一样溜进自家院门。
四、有惊无险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干啥去了?”妈妈一边端过来两碗汤面条,一边生气地问。“老师拖堂了,我们……”没等哥哥吱吱唔唔说完。妈妈一边围上头巾往外走,一边急促地说:“李婶家盖房子,我要去帮忙。你俩吃完把碗筷收到厨房里,一会抓紧去学校。”
她刚走到院门口,又猛地停住脚,回过头,脸色阴沉地补了一句:“刚才李大爷气冲冲地来了,说园墙边掉了好多新摘的核子,树枝也折了,脚印也一直通到咱家这边……你俩老实说,是不是你们干的?!”我和哥哥吓得一哆嗦,头摇得像拨浪鼓。母亲盯着我们看了几秒,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她重重叹了口气:“等我回来再问你们!”说完便急匆匆走了。
“吓死我了,我以为李大爷来告状了,咱俩没去上学的事儿被妈知道了。”我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瞅你那样!我说没事吧!”哥哥边扒拉着饭边窃喜地说,但声音明显有些发虚。
“我们下午也别去学校了,去了老师指定得问,我们去河那边抓鱼,明天再去学校。”哥哥边收拾碗边说。
“我可再不敢,下午再不去学校,要是被妈妈知道了,或者郭老师来家里了,我们就废了。”我撇着嘴说。
“有啥害怕的?反正上午就没去,被妈知道了也得挨打。下午去不去都一样。再说了,妈给李婶家帮忙去了,顾不上我们。”哥哥狡黠地说,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
“我……我还是害怕。”我头也没抬小声地说。“你要不去,我现在就告诉妈,你和我上午逃学去偷桃子了!”哥哥瞪着我说。
“那……好吧!我跟你去!”我嘟囔着嘴说。
“你那条罐头瓶里的草鱼不死了吗?下午我给你抓几条大的?放心,有哥哥在呢,有啥事你就往我这推。”哥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
五、摸鱼
村里的那条小河,水里的鱼儿不大但种类多,有细长的像麦穗一样的狗鱼、青灰色的草鱼、滑溜溜的泥鳅,还有不少叫不上名字的、身上带着斑点或条纹的小鱼儿,在水下的石头间穿梭。
哥哥带我绕到河湾下游一处水稍浅、岸边芦苇稀疏的地方。“就这儿!上周末我看栓子他们在这儿摸了不少。”他边说边脱衣服和鞋。“你也抓紧脱衣服,脱了装到书包里。”哥哥一边催我,一边扯过我的书包麻利地爬上树,挂了起来。我学着哥哥的样子卷起裤腿,光着背,拿着哥哥用旧窗纱和杨树枝做的渔网,慢慢趟到水里。哥哥像个经验丰富的老渔民,指挥着我:“你在这边浅水里用脚慢慢趟,把它们往我这边赶!看我的!”他匍匐下身子,两只手像钳子一样,小心翼翼地伸进水草丛生的石头缝里。他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地盯着水面下,手指极其缓慢地合拢……
“嘿!”一声短促的低喝,哥哥猛地直起身,手里赫然攥着一条拼命扭动、闪着银光的小鱼!“看见没?狗鱼!反应快着呢!得稳、准、狠!”他的得意劲儿盖过了上午偷桃的狼狈,把小鱼慢慢放进河滩上临时挖的小水坑里。
我也兴奋起来,学着哥哥的样子专注地盯着水里的动静。阳光穿透水面,照亮了水底光滑的鹅卵石和摇曳的水草。突然,我看到石缝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屏住呼吸,把破渔网一点点探进去,猛地扫离水面,一条比哥哥那条大一些的草鱼苗在渔网里挣扎!水花溅了我一脸,我高兴得大叫:“哥!哥!看我抓的!比你的大!”
“你用网子捞,肯定容易啊!把它先放到水坑里,别让它跑了!”哥哥看也没看不耐烦地说。
日头渐渐西斜,给河面镀上了一层跳跃的金光。岸边的芦苇丛在风中沙沙作响,像在窃窃私语。水坑里,已经有了七八条大小不一的小鱼在游弋。
“差不多了,”哥哥看着水坑,又抬头看看天色,“再晚点回去,就该赶不上放学的队伍了。赶紧收拾!”我们小心翼翼地把鱼儿捧进一个塑料袋里,灌了些河水,扎紧后放进了我的书包里。
当,当,当……放学的钟声从远处传来。穿好衣服,我俩像上午一样在村口等到大家都差不多散尽了,低着头往自家院门溜。
六、院里的自行车
刚走到院墙外,哥哥猛地拉住我,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子里停着一辆擦得锃亮的、熟悉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皮包。
是郭老师的车!
一股浓烈的、诱人的炖鸡香味也从厨房的窗户里飘散出来。母亲只有在招待特别重要的客人,或者家里有大喜事时,才会舍得杀鸡。
“快去把书包里的鱼藏在后院的草垛里。”哥哥小声地说。
“扔了吧!”我吱吱唔唔地说。“随你!快点去!等着挨打吧!”哥哥白了我一眼,我看他的脸和我一样煞白。
我们蹑手蹑脚地蹭进院子,大气不敢出。厨房里传来母亲刻意放大的、带着笑意的说话声,还有郭老师那熟悉的、略显严肃的回应,声音不高,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但那种氛围足以让我们浑身冰凉。
我隐约听到母亲提到“李家园子”、“桃”、“逃学”几个词,声音里满是焦急和羞愧。郭老师似乎低声回应了什么,听不真切,但母亲紧接着又提高了声音,带着恳求的语气:“郭老师,您放心,我一定狠狠管教!这孩子……太不争气,让您费心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晚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可怕。母亲脸上堆着笑容,殷勤地给郭老师夹着金黄油亮的鸡腿。郭老师客气地道谢,神情很平静,又有些凝重。我和哥哥缩在桌角,头埋得低低的,只敢扒拉碗里的白皮面。那盘香气扑鼻的炖鸡就摆在桌子中央,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可我们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像往常那样抢着夹了。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郭老师偶尔扫过我们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像针一样扎在我们身上。
吃完饭,母亲送郭老师到院门口,连声道谢。郭老师推着那辆锃光瓦亮的二八大杆,转身离开前,目光在我们低垂的头上停留了片刻,那种平静比任何严厉地训斥都让我们无地自容。
母亲拎着个鼓满茄子、辣椒的塑料袋要塞给郭老师,被郭老师推着拒绝了。他最后又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复杂,透着失望、沉重,似乎又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叹息。
七、门后的苕帚
郭老师终于推着自行车走了。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她“哐当”一声关上院门,插上门栓,那声音像砸在我俩心上。
“跪下!”母亲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寒冷刺骨。
我和哥哥“扑通”一声跪在冰凉的地上,头垂得更低了。母亲抄起门后那把老竹笤帚,二话不说,照着哥哥的脊背就抽了下去!
“啪!啪!啪!”笤帚划破空气的尖啸声和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让你逃学!”
“啪!”
“让你带坏弟弟!”
“啪!”
“让你偷东西!李大爷上午都找上门了!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啪!”
哥哥咬着牙,身体随着抽打一下下地颤抖,硬是没吭一声。
“还有你!不学好!小小年纪就骗人?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母亲愤怒地转向我。
笤帚带着风声落在我背上、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瞬间炸开。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母亲边打边骂边哭,骂我们不懂事,骂我们对不起她起早贪黑,骂我们让她在老师和李大爷面前抬不起头……每一句责骂都像鞭子,抽在心上比竹条抽在身上还疼。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抖。
晚上,窗外是寂静的夜,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屋内凄凉。胳膊上被园子墙蹭破的血痕在烛光下(又停电了)像几条扭曲的蚯蚓,混合着背上的新鲜的的笤帚印子,火辣辣地疼。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哥哥压抑的抽泣声和偶尔控制不住吸鼻子的声音。
“哥……疼……”我终于忍不住,带着浓重的哭腔小声说。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黑暗中,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睡吧。明天……明天还得上学呢。”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但我能看到他肩膀微微的耸动。
蜡烛的火苗在搪瓷碗里不安地跳动,蜡泪无声地流淌、堆积,一如我们此刻沉重的心情。身上的伤痕在隐隐作痛,心里的羞愧和恐惧更深。明天会怎样?郭老师会怎么罚我们?母亲还会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我们吗?这些问题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我们胸口。我们蜷缩在黑暗中,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满心的悔惧,在泪水和疼痛中,艰难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