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初恋(微小说)
那年夏天的风是绿的,裹着槐花香往人骨头缝里钻。我蹲在操场边捡被风吹落的黑板报粉笔头,指尖刚碰到那块天蓝色,就听见头顶传来喘气声。
“同学,能递下那块白的不?”
抬头时,阳光正好从他胳膊肘弯里漏下来,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半截晒成麦色的皮肤。他手里捏着半截断了的白色粉笔,另一只手撑着黑板框,指节泛白。
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跑步时刘海会被汗水黏在额头上。我把粉笔递给他,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子,像被砂纸轻轻蹭了一下。
“谢了。”他冲我笑,牙齿很白,“我叫彭伟。”
“刘小翠。”我站起来时,槐树叶在他肩膀上抖落了片影子。
从那天起,我总在放学路上看见他。有时他和男生们勾着肩膀往球场走,白衬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有时他背着书包一个人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我开始在书包侧袋里装颗薄荷糖。他跑步经过我身边时,风会掀起我的校服衣角,我就把糖抛给他。他总能稳稳接住,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含混地说声谢,继续往前跑。
有次糖纸没捏稳,飘到了花坛里。他停下来捡,我也跟着蹲下去。月季花丛里的刺勾住了他的袖口,扯出根细细的白线头。他低头解线头时,我看见他脖子后面有颗小小的痣,像被墨笔轻轻点了一下。
“你总在这儿等车?”他忽然问。
“嗯。”我的声音有点发紧,“你呢?”
“我家就在前面巷子。”他朝东边抬了抬下巴,“以后我陪你等吧,反正顺路。”
槐花落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像踩碎了夏天的梦。他开始每天陪我等公交车,我们靠着站牌说话,说数学课上总睡觉的老师,说操场边那棵老槐树的年龄,说长大后想去的城市。他说话时,薄荷糖的凉气会混着风飘过来,甜丝丝的。
有天下雨,公交车迟迟不来。他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往我头上一罩,说:“跑吧,我送你回家。”
雨打在衣服上,发出沙沙的响。他走在我左边,胳膊时不时碰到我的胳膊,潮潮的,暖暖的。路过积水潭时,他突然把我往旁边一拉,自己踩了进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白衬衫。
“你看。”他指着水潭里的倒影,我们的影子挨在一起,被雨丝割得毛毛糙糙,“像不像一幅画?”
我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泡得发胀,酸溜溜的,又有点甜。
秋天来的时候,学校组织秋游。爬山时我崴了脚,坐在石阶上疼得眼泪直打转。彭伟跑下来,二话不说就蹲在我面前:“上来。”
他的后背很宽,隔着衬衫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我搂住他的脖子,闻到他头发里的洗发水味,混着点汗味,很好闻。他一步一步往上走,呼吸声越来越沉,却没抱怨一句。
到了山顶,他把我放下,从包里掏出个苹果,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我。夕阳把我们的影子贴在一块,他的影子比我的高出一个头。
“刘小翠,”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抖,“我……”
一阵风刮过来,吹乱了他的话。我咬着苹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风声还响。
秋游回来后,我们之间好像多了点什么。他不再陪我等公交,遇见时只会匆匆点头,白衬衫的领口总是系得很整齐。我书包里的薄荷糖渐渐化了,黏在塑料袋上,像摊开的眼泪。
有天放学,我看见他站在槐树下,手里捏着封信,脚尖反复碾着地上的落叶。我走过去,他把信往我手里一塞,转身就跑,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飘,像只慌张的鸟。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墨迹洇了好几个地方。他说,他爸要带他去南方读高中,下周就走。他说,其实第一次见我捡粉笔头时,就觉得我蹲在地上的样子很像他家养的那只白猫。他说,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吃到我给的薄荷糖。
我捏着信纸站在树下,树叶落了我一肩膀。原来有些话,风没吹走,是他没敢说出口。
他走的那天,我去了火车站。他穿着那件我熟悉的白衬衫,背着大大的书包,在人群里朝我挥手。火车鸣笛时,他突然冲过来,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转身跑上了火车。
是颗用线串起来的粉笔头,天蓝色的,被磨得圆圆的,像颗小小的星球。
火车开远了,我站在月台上,手里攥着那颗粉笔头。风里有铁轨的铁锈味,还有点淡淡的槐花香,像那年夏天他白衬衫上的味道。
后来我总在放学路上绕到那棵槐树下,捡几片落叶夹在书里。书里还夹着那张被我读得卷了边的信纸,还有那颗天蓝色的粉笔头,被我用红绳系在书包上,一晃一晃的,像个不会响的铃铛。
再后来,我去了南方的城市读大学。有次路过操场,看见穿白衬衫的男生在跑步,刘海被汗水黏在额头上,忽然就想起彭伟。想起他手心的茧子,脖子后面的痣,想起雨里罩在我头上的校服外套,想起山顶上被风吹散的那句话。
手机里存着他的号码,从来没打过。但我知道,无论过多少年,只要看见天蓝色的粉笔头,闻到槐花香,听见风吹过白衬衫的声音,我就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我们靠在站牌上说话时,他影子里的我,和我影子里的他。
风还在吹,像支没唱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