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烟台山(散文)
一
烟台山不是山东烟台的山,它位于福州市闽江南岸。明朝抗倭,在山上修建烽火台,民间俗称“烟墩”,久而久之得名烟台山。
烟台山虽然称作山,但并不嵯峨,只能算是一个山丘,但对于重城广陌、沃野平畴的福州来说,已经是一个制高点了。登临山坡,俯瞰江帆往来,山海形胜,又因每年的春夏之交,梅坞顶开满梅花,梅香百里,烟台山便成为福州人常常惦念的地方。
从上下杭前往烟台山,还有好几公里的路,但我决定一路走过去,因为这样便可以徜徉在闽江之畔。走过一座过街天桥,我就站在青年广场的高台上,凭栏俯瞰,闽江蜿蜒流淌。闽江发源于武夷山脉杉岭南麓,汇入沙溪、富屯溪和建溪三大支流后,流入福州,穿城而过,向东流入台湾海峡。
江面宽阔,波澜不惊。解放大桥像一条彩虹横卧江上,连接起两岸和江中小岛。小岛名曰中洲岛,像一艘扬帆远航的大船,岛上有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看着挺美,但无历史厚重感。解放大桥建于一九九五年,但在宋元祐八年这里就建有一座浮桥,叫做万寿桥,距今已有九百三十多年的历史。据说,宋代词人陆游曾走过万寿桥,并赋诗一首《度浮桥至南台》:
客中多病废登临,闻说南台试一寻。
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艘横系大江心。
寺楼钟鼓催昏晚,墟落云烟自古今。
白发未除豪气在,醉吹横笛坐榕阴。
如今,闽江上难觅“千艘横系大江心”景象,但两岸林立的楼宇,却像是被闽江滋润过,高低错落,万千气象。忽然发现,高台下几棵蓝花楹的枝头还有花儿盛开。虽然没有满树盛开时弥漫的紫气,却也紫得高贵典雅。
二
烟台山下,沿着闽江南岸是一条平坦的马路,由此向南的街道全都是坡路,因为是上山之路。我气喘吁吁地走到坡顶,便一眼看到路边有一家捞化店,二话不说走进店里。
已经是傍晚时分,我也跑了一天了,本就该犒劳一下肚子。况且捞化在福州是与肉燕、鱼丸齐名的小吃,打车时让司机师傅推荐个小吃,都离不开这三样。肉燕和鱼丸早餐时吃过了,晚餐再吃一回捞化,也就圆满了。头一回吃,先听听年轻老板的介绍,原来捞化就是一碗福州版的“豪华汤粉”。捞化的“化”,指的是源自福建莆田(古称兴化府)的米粉。它非常细,在滚烫的高汤里“捞”几下就熟了,所以“捞化”就是“捞兴化粉”的简称。捞化最诱人的地方就是从几十种甚至上百种配料中,选择海鲜、肉类、内脏、豆制品、青菜等食材,自由搭配,丰俭由人。我选了海蛎子、虾、猪肝、鸭肠、空心菜等,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内容丰富、汤鲜粉滑的捞化就上桌了。作为北方人,我对米线米粉都不是特别爱吃,尝鲜而已。但我知道,在漫长的岁月里,捞化已经化身为福州的饮食文化符号,浓缩着许多福州人的乡愁记忆,就像烟台山似的,寻常的街巷里,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
一百八十年前,清朝政府与英国签订了《南京条约》,其中规定,英国人可以寄居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史称“五口通商”。从这个时候起,烟台山这片区域,被西方列强选为领事馆区。短短数十年间,英、美、法、俄、荷等十七国相继在此建立领事馆,以及洋行、教堂、学校、医院。一时间,不大的小山上涌现出百余座西式建筑。后来,随着贸易发展,烟台山作为世界最大茶叶出口港,吸引了西方商人的目光,汇丰银行、渣打银行在此设立分行,富商巨贾开始修建别墅,教堂、书院、新式学堂纷纷占据烟台山一隅。后人把这些西式洋楼,称作“万国建筑博物馆”。二〇一〇年,福州市启动了烟台山保护性改造,使这片街区以“烟台山历史文化风貌区”身份重生,成为福州文旅新地标,游人纷至沓来的网红打卡地。
我从捞化店里出来时,夕阳余晖正落在罗马式廊柱和闽都马鞍墙上,逼仄的街巷里光影斑驳。骑着电动车归家的人们匆匆闪过街头,穿着校服的孩子们嬉闹在小吃摊前,游人如我慢条斯理地专注于红砖青瓦、塔楼穹顶,这里既承载伤痛,也孕育新生。
三
西洋建筑主要集中在乐群路、爱国路、梅坞路两侧,小巷深处,坡上坡下,绿树掩映下的哥特式、罗马风洋楼,各具特色,又巧妙地融入福州本土元素。我感慨,所谓中西合璧,不过是不同文化碰撞后的彼此渗透与交融。
沿着坡路向上,就是烟台山公园。这里有以巴洛克和古典主义为主的西洋建筑,但我一时也分不清楚都是当年的什么所在。粗大的古榕用气根包裹洋楼基座,樟树荫蔽着青石板小巷,景色优美,环境清幽,难怪被当地人称之为福州四大恋爱圣地之一。
四根圆柱高擎楼前,四层白色砖楼,线条简洁,气势雄伟,楼顶居中一行大字:仓山影剧院。这是荷兰领事馆旧址。按照导航来到一座二层砖木结构居民楼前,多番研判确认这是乐群楼,但楼已经十分破旧,已经难以分辨券廊、发券、平拱在哪里了。乐群楼在当时可不得了,被称作“万国俱乐部”,颇受外国人追捧。
法国领事馆是一座三层老洋房,矗立在绿树下,鹅卵石砌筑的外墙,令人联想起蔚蓝色的海,螺旋铁艺楼梯尽显法式浪漫。这里也是法国领事保罗•克洛岱尔故居,他不仅是外交官,还是法国著名诗人、剧作家。在这座小楼里,他写出《中国风物》《认识东方》等诗作和文章,把福州比作有着“玫瑰和蜜的颜色”的城市。
转过一个街角,眼前是一座哥特复兴式小楼,花岗岩砌筑的墙体给人以厚实的感觉,而窗户上的彩色玻璃描绘的圣经故事,一下子就让我确定了这就是石厝教堂,福州现存最古老的基督教堂。教堂院内,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枝叶繁茂,据说这棵树已经有一百三十岁了。我仰望银杏树,猜想着它秋天时金黄满枝头的样子。
白色立柱与拱券回廊构成典型美式殖民地风格,庭院内百年古榕与西式喷泉共生,这是美国领事馆;红砖砌筑的维多利亚式官邸,陡峭屋顶与老虎窗展现英伦风格,这是英国领事馆;粗犷的毛石墙面与洋葱顶塔楼彰显斯拉夫风情,拱形长廊则带有地中海韵味,这是俄罗斯领事馆……
华灯初上,天色已黑。说实话,我这样跟着导航东一头、西一头的游逛,到这个时候已经转迷糊了。一路还有许多有特色的建筑,甭说我,就是当地人也未必能说清楚以前的事情。我是一大早就开启福州一日游的模式,先后参观了三坊七巷、鼓山、西禅寺、上下杭等景点,此时已经是走得太累了。我决定放弃探寻其他景点,留待以后找机会在烟台山小住几日,再完整地梳理一遍这片土地上的故事。
我走进一家咖啡屋,喝一杯香浓的咖啡,提提神,然后就回酒店休息。咖啡入喉,我忽然笑了,自己在茶叶之乡竟然喝咖啡。但转念一想,烟台山的街巷里百年之前就有咖啡飘香了,甚至是法国的法棍、俄罗斯的鱼子酱与福州的捞化,都混杂在土屋与洋楼里,就像教堂唱诗班的吟唱混合着山寺梵音,回响在闽江南岸。这样想,我也就是释然了,有时候历史就像咖啡和茶,我们无法改变历史的选择,但可以融合两者的味道,一同飘荡在人间,这也是一种烟火气。
第二天,离开福州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如果这雨下在昨天,我会不会被浸透成一个福州人,感受烟台山的百年风雨,品味一条条街巷里湿漉漉的风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