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那一抹乡愁(散文)
我离乡已有十余载了,每每想起故乡,心中便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滋味,非酸非甜,非苦非辣,却分明又都有一点。我想,这便是所谓的乡愁罢。
我的故乡是唤作青溪村的一个江南小村庄,我们村前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浅,常年淙淙流淌。溪边有几株老柳树,枝条垂入水中,随波摆动,煞是好看。幼时我常与伙伴们在溪中捉鱼摸虾,或是攀上柳树,折下枝条编作草帽。如今想来,那些日子虽清贫,却快活得紧。
村中人家不多,约莫三四十户,皆是土墙黑瓦的老屋。我家在村东头,门前有一方小院,院中植着两株梨树。春日里,梨花盛开,白得耀眼;秋日里,梨子熟了,黄澄澄地挂在枝头,引得邻家小儿时常探头张望。母亲便会摘几个分给他们,那些孩子便欢天喜地地去了。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整日在地里劳作。天不亮就出门,日头落山才回来。他的手掌粗糙如树皮,指节粗大,布满老茧。我幼时最怕他摸我的脸,那手掌刮在脸上,生疼。如今想来,那手掌上的每一道纹路,都是为养活我们而刻下的印记。
母亲则不同,性情温和,说话轻声细语。她识得几个字,常教我认字读书。夏夜乘凉时,她便会讲些古时的故事给我听。什么“孟母三迁”啦,“岳母刺字”啦,我听得入神,她也讲得就和说书人似的,有鼻子有眼的。讲完故事,她会爱抚地摸着我的头说:“儿啊,你一定要争气呀!将来考上大学,做个有出息的人。”我那时懵懂,只知点头,不解其意。
村中有个老塾师,姓陈,我们都唤他陈先生。陈先生年近六旬,须发皆白,戴一副铜框眼镜,镜片厚如酒瓶底。他在村中祠堂设馆,教十几个孩子读书。束脩极低,贫家子弟交不起,他便说:“先欠着罢。”说是那么说,久而久之他也不要了。我八岁那年,父亲将我送到陈先生处开蒙。第一日,陈先生教我写“人”字,说:“人字一撇一捺,看似简单,实则最难写好。做人也是如此,要堂堂正正。”这话我记了一辈子。
村里人都很朴实,彼此照应。谁家有了难处,四邻八舍都会相助。记得有一年我家收成不好,粮食接济不上,父亲还属于死要面子的人,有几家邻居来家里送一些粮食,都让父亲给拒之门外。人走后父亲就说了:“村里人家都不是富裕人家,给咱们送了,人家就少吃一口。”隔壁王婶为了照顾父亲的面子,每日都会偷偷在我家门缝里塞几个馍馍。后来我母亲知道了,含泪道谢,王婶却说:“邻里之间,说这些作甚。”第二年我家收成好了,母亲做了新馍,第一个就给王婶送去。这般情谊,在城里是再难寻的了。
十二岁那年,我考取了县里的中学。离家那日,母亲连夜为我缝制了新衣,父亲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叮嘱我好好读书。陈先生送我一册《古文观止》,说:“学问之道,贵在坚持。”村中老少都来送我,这个塞几个鸡蛋,那个给一包炒面,我的行囊被塞得鼓鼓囊囊。走出村口时,回头望去,只见众人仍在挥手,母亲撩起衣角拭泪。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什么叫离愁。
在县城读书的日子并不好过。城里同学笑我土气,叫我“乡下佬”。我暗自咬牙,发奋读书,常常三更灯火五更鸡。每当坚持不下去时,便想起离乡时母亲含泪的眼睛和陈先生的叮嘱。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消息传回村里,不善言语的父亲父亲那天高兴得喝醉了酒,让母亲煮了红皮鸡蛋挨家挨户送鸡蛋,告知我考上大学的消息,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事。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找了工作,安了家。每年春节回乡,都觉得村子在变,又似乎没变。老屋更旧了,父母的白发更多了,溪边的柳树少了一株,陈先生已经作古。只有那条小溪,依旧淙淙流淌,仿佛在诉说亘古不变的故事。
去年回乡,发现村里通了公路,不少人家盖了新楼。王婶的儿子开了农家乐,生意红火。村委会建了图书室,孩子们放学后都在那里写作业。父亲领我去看新修的水渠,说如今灌溉方便多了。母亲则絮絮叨叨地说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在城里买了房。言谈间,颇以我为荣。我听了,却惭愧起来。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何德何能让他们如此骄傲?
离家那日,父母执意送我到村口。父亲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说:“拿着,城里开销大。”我打开一看,是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我知道,这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下的血汗钱。我咋好意思要呢?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在家从来都是省吃俭用,我把钱拿走了,他们二老怎么生活呀?因此我坚决不要!父亲看我不要立马和我急了眼对我吼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得了,咋那么墨迹呢?”母亲也说:“你出门在外不容易,我们俩在家咋都好办。”说完母亲接过父亲手里的钱,硬塞到我手里。我只好收下了,喉头却哽住了。
我上了车,从后车窗望去,只见父亲和母亲佝偻的身影在尘土中渐渐变小。那一刻,我泪眼模糊了视线,我忽然明白,无论我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根永远在那小小的村庄里。那里有我的童年,有父母的青春,有乡亲们的期盼,更有那一抹永远化不开的乡愁。
如今我在城里也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舒适的生活,可每当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故乡的点点滴滴。那溪水,那柳树,那梨花香,那朗朗书声,还有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容。这些记忆如同陈年的酒,时间愈久,滋味愈浓。
乡愁是什么?我想,它是对根的眷恋,是对源的追溯,是血脉里永远流淌的故土情。它提醒我从哪里来,也指引我该往何处去。那一抹乡愁,将永远牵动着我的心弦,让我在繁华都市中不至迷失,在人生路上始终记得回家的方向。
或许有一天,当我白发苍苍时,会回到那个小村庄,在溪边种一株柳树,在树下给村里的孩子们讲讲外面的世界。然后告诉他们:无论走得多远,都不要忘记家乡的泥土芬芳,不要辜负父老乡亲的殷切期望。
因为,那一抹乡愁,是我们永远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