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溪河，发源于贵州赫章县境，流经毕节七星关和纳雍，下游接六冲河入乌江，一条美丽的河，扎根乌蒙山里。
　　 我头回见它，是暮春时节。车开过纳雍和大方交界的山梁，突然就听见了水声，像是有人在山谷里抖开一块浸过月光的绸子，沙沙的，还带着点凉快气儿漫过来。司机说快到了，话还没说完，一道绿就撞进眼里——不像漓江那么娇滴滴的，也没有乌江那种气势，就是藏在深山里的润，像块被露水浸了上百年的翡翠，绿得透透的，又带着水的活泛劲儿。
　　 顺着石阶往下走，草木的味儿越来越浓。野杜鹃刚谢了头一茬，剩下点红还挂在枝上，新长的蕨类卷着嫩黄的芽，上面沾着亮闪闪的水珠。石阶是青灰色的，被人踩得光溜溜的，缝里钻出些细草，硬邦邦地晃悠。水声越来越近，一开始是细碎的叮咚响，慢慢变成了浑厚的轰隆声，好像好多面鼓在山谷里一块儿敲。
　　 拐过一个弯，总溪河一下子就铺在眼前了。
　　 河面不算宽，可特别深，水色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绿，像上好的翡翠被打磨得光溜溜的。太阳透过两岸的树枝照下来，在水面上碎成点点金斑，跟着水波晃，引得一群群小鱼追着跑。河湾那儿水流缓，水面平得像面镜子，映着两岸的峭壁和天上的云彩，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人站在岸边，恍惚要被这倒影吸进去，变成山里的一缕风、水里的一块石头。
　　 跟我们一块儿的老人说，总溪河是有灵性的。好些年前，这山谷里没有河，只有干巴巴的石头和稀稀拉拉的野草。山里人靠天吃饭，天旱的时候收不上粮食，只能对着山神磕头。后来有个仙女路过，看了不忍心，就挥挥袖子，引来天河的水，绕着山流，才有了这总溪河。河水把两岸的土地养得好好的，也养活了世世代代住在这儿的人，他们在河边开荒地、盖房子，日子像河水似的慢慢流，才有了滋味。
　　 我们坐竹筏顺流往下漂。竹筏是老匠人用本地楠竹扎的，竹节清清楚楚，带着淡淡的竹香。撑筏的师傅是个黑黝黝的汉子，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他手里的竹篙一点，竹筏就像水鸟似的轻快地滑出去，荡开一圈圈波纹。
　　 筏子在水里走，才看清两岸的山。峭壁是青灰色的石灰岩，一层一层的，像被大斧子劈开的城墙。岩层里藏着好多洞，有的深不见底，有的洞口挂着长长的钟乳石，像仙人垂下来的玉帘子。师傅说，那些洞里藏着宝贝，有古时候的兽骨、先民的陶罐，还有亮晶晶的水晶。好些年前，有人进洞探险，走了三天三夜还没到头，只听见洞里有暗河哗哗地流，像是在讲千年前的秘密。
　　 峭壁上长满了树，松树、枫树、青杠树，还有好多叫不上名的杂树。它们的根须像老人的手，紧紧抓着岩石的缝，把身子往河面探，好像要摸摸这流动的翡翠。最让人吃惊的是那些从石缝里钻出来的野桃树，没土没养分，硬是在硬邦邦的岩石上扎了根，春天开得热热闹闹，秋天结出红艳艳的果子，风一吹，果子掉水里，跟着水流走，说不定在哪处浅滩又发了芽。
　　 水流渐渐变急，竹筏开始左右晃。两岸的峭壁越来越近，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太阳被峭壁挡住，河面上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凉，水声变得激昂，像万马奔腾。师傅站在筏头，眼疾手快，竹篙往礁石上一点，筏子就轻巧地躲开了，溅起来的水花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转过一处险滩，河面突然变宽，水流又缓下来。岸边出现一片沙滩，沙子是细细的白，像撒了一地碎玉。几个孩子在沙滩上追着跑，光着脚丫，笑声脆得像风铃。一个妇人坐在礁石上捶衣裳，木槌一上一下，水声、槌声、笑声混在一块儿，是最实在的过日子的样子。
　　 沙滩尽头有几户人家，青瓦木楼顺着山盖，烟囱里冒着烟。一只大黄狗趴在门口，看见我们，就懒洋洋地抬了抬头，又耷拉下眼皮。妇人端着木盆往屋里走，看见师傅，笑着打招呼，问他今天生意好不好。师傅也笑着应着，说托总溪河的福，日子还过得去。
　　 筏子漂到河湾处，师傅停了篙，让竹筏顺着水漂。他从腰里解下一个葫芦，喝了口酒，说这总溪河的水，是最好的酒引子。用河水酿的米酒，甜丝丝的，后劲却不小，山里人干活回来，喝一碗，累就全没了。他还说，河底有好多泉眼，冒出来的水是热的，冬天里水汽腾腾，像仙境一样。有一年特别冷，河面都结冰了，就泉眼周围的水冒着热气，一群鸭子在那儿游来游去，成了冬天里最热闹的景致。
　　 我弯下腰掬了一捧河水，水凉丝丝的，带着点甜味。太阳照在手上，水珠亮晶晶的，映出两岸的山影。突然明白，这河水哪只是水啊，它是山的魂、树的魄，是两岸人家的日子。它流过峭壁，就有了韧劲；流过沙滩，就有了温柔；流过人家，就有了烟火气。
　　 傍晚的时候，我们在河边的村子住下。木楼靠着山、挨着水，推开窗就能看见总溪河。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像一条流动的彩带。岸边的烟和山里的雾混在一块儿，把山影和河面都弄得朦朦胧胧的。远处传来牧童的笛声，断断续续的，像河水一样缠缠绵绵。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水声。河水哗哗地流，有时候轻，有时候急，像在讲一个长长的故事。我想起撑筏师傅黑黝黝的脸，想起沙滩上孩子的笑，想起峭壁上倔强的桃树，它们都跟这河水一样，是总溪河的一部分，是这地方的魂。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了河边。晨雾还没散，像一层薄纱罩着河面。两岸的树梢挂着露珠，亮晶晶的。河水静静地流，水面上飘着淡淡的水汽，好像睡着的姑娘，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有早起的渔人划着小船，在雾里穿，船头的灯像一颗跳动的星星。
　　 太阳升起来，雾慢慢散了，总溪河又露出它碧绿的样子。我站在岸边，看着河水缓缓东流，心中感慨，在漫长的岁月里，河水永远不会停下脚步。它流过秦汉，流过唐宋，流过明清，流到现在，还要流向遥远的将来。它见过战争，也见过炊烟；见过伤心，也见过欢喜。它把所有故事都藏在水波中、两岸岩石里，藏在世世代代生活于斯的人们的血脉里。我弯下身，鞠一捧河水送至嘴里，清凉，略带淡淡的甜味。我会记住总溪河水的绿，记住山谷的静，记住这儿的人，记住总溪河的故事。
　　 总溪河还在流，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而我们，不过是这歌声里的一个音符，来了，又走了，只有河水，还一直向东，带着这地方的魂，流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