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笛乡玉屏(散文)
高原贵州东部的大山深处,有一个玉屏侗族自治县,秀美的自然风光自不必说,单是古箫流韵、玉笛飞声就足以让人心想神往了。这不,还没进玉屏城呢,就先听见笛子声了,清脆悦耳。
作为贵阳土生土长的我,早年多次来过玉屏,最早大概可以“追溯”至我六七岁的时候,跟着爷爷来玉屏乡走亲戚。玉屏县历史悠久,古名雄溪,春秋战国时期属楚黔中地,清雍正五年(1727年),始设玉屏县。因为盛产竹子,巧手的侗族人民把竹子做成箫笛,打造了玉屏箫笛品牌,名扬海外,在中国乐器中独树一帜。
那次跟爷爷来玉屏时,我对笛子没什么概念,就记得满城都是木头香,像过年时奶奶蒸的糯米糕,还混着点清清凉凉的气儿。爷爷说这是紫竹的香,玉屏的笛子,就得选用本地的紫斑竹,离了这片水土,真吹不出那股子润劲儿。
亲戚家在老巷子里,窄窄的青石板路刚好能走过两人,巷子两旁的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透过敞开的院门,便会看见老师傅坐在板凳上,手里攥着根竹管,用刀子“沙沙”地刮,竹屑像碎雪似的往下掉。刮着刮着,那竹管就变了样,一头粗一头细,光溜溜的,泛着青绿色。
巷口的“聂氏笛庄”是一家老铺子,掌柜的是个白胡子老头,据说祖上给皇帝做过贡品笛。铺子里挂满了笛子箫子,长的短的,玉色的、褐色的,各式各样。老头不常说话,有人来买笛,他就递过一支,让人家自己吹,合不合心意,笛声说了算。我爷爷挑了支长箫,老头说这叫“洞箫”,适合吹《平沙落雁》。爷爷吹了半辈子笛子,接过箫来一吹,悠扬的曲调飘在巷子里。老头眯着眼睛听,听完点点头说,老把式了,这箫跟你有缘。
亲戚家的院子里种着紫斑竹,竹竿上带着紫色的斑点。家里的老伯每年开春,都要去后山选竹子,挑选竹节均匀的竹节,吹出来的调子才顺。砍竹子时,千万不能用斧子劈,得用锯子慢慢锯,不然伤了竹筋,声儿就哑了。老伯指着墙上挂的笛子说:“好笛子得有好的校音,差一丝一毫,调子就歪了。”老伯的手指关节粗大,却灵活得很,捏着一枚小小的刻刀,在竹管上刻出一圈圈细纹,刻完了把笛子凑到嘴边,轻轻一吹,颤悠悠,好听极了。老伯最宝贝他的“调音台”,其实就是块老松木,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他闭着眼睛,手指在笛子上按来按去,吹出来的调子忽高忽低。这是定音,有时候,一个音不对,他能琢磨大半天,饭都忘了吃。
巷子里的孩子,个个都会吹两下箫笛。放学后回到家里,书包一甩,掏出短笛就吹,有模有样,把整个巷子都裹在清亮亮的声里。老伯找了段短竹,给我削了支最简易的笛子,让我也跟着学。我吹得脸红脖子粗,发出“呼呼”的声音,引得满巷子的孩子们大笑不止。
这此来玉屏是一次临时动议,出差路上经过这里,便来看看。这些年,玉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路边的广告牌上全是笛子,高楼墙上画着巨大的笛音谱,连路灯杆都做成了笛子的模样。老巷子还在,铺了新青石板,干干净净。两旁的院墙也刷得雪白,挂着“箫笛传习所”的牌子,门口摆着几盆三角梅,热热闹闹地盛开着。导游跟游客介绍说,这里是玉屏最古老的箫笛制作街区,距今已有三百年历史。
老伯家的院子改成了“非遗体验馆”,门口挂着红灯笼,玻璃窗里,几个穿外来的姑娘正在做笛子,动作慢慢的,很沉浸的样子。“聂氏笛庄”还在,只是翻修过了,招牌换成了鎏金的,铺子里摆着玻璃柜台,笛子都放在锦盒里,标着“贡品笛”“收藏笛”,最便宜的也要几百块钱。
顺着巷子往里走,听见有笛子响,不是录音,是真人吹的。循声过去,看见个老太太坐在墙根下,手里拿着支旧笛子,闭着眼睛吹,调子是《茉莉花》,吹得有点颤,却带着股子暖劲儿。她面前摆着个小马扎,地上放着几支自己做的笛子,没装在锦盒里,就用红绳捆着。
“老太太,您这笛子多少钱?”我蹲下来问。她睁开眼,笑着说:“你要是会吹,随便给点就行。”我说小时候在这儿学过,她笑了,那你吹段听听。我拿起支短笛,吹的是当年老伯教我的《舞阳河谣》,调子早就记不全了,吹得磕磕绊绊的。老太太点点头说:“还行,没忘干净,现在的年轻人,都爱吹流行歌,没人爱吹这老调子了。”
下午去了箫笛博物馆,白墙黑瓦,修得像支巨大的笛子。里面陈列着各种笛子,从远古的骨笛到现代的玉笛,还有当年给皇帝的贡品。讲解员在给游客介绍:玉屏箫笛制作技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有七十二道工序……博物馆的院子里有片紫竹林,竹子长得笔直,却没看见紫色的斑点。我想起老伯说的“迎着太阳长的竹子”,不知道这些圈在院子里的竹子,能不能长出有骨有筋的调子。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又回到老巷子,老太太还在墙根下坐着,笛子卖出去了两支。她拿起自己的笛子,吹起了《舞阳河谣》,这次吹得很稳,调子像舞阳河的水,慢慢淌,淌过青石板路,淌过白墙红灯笼,淌过那些亮闪闪的新建筑。我知道,发展是硬道理,玉屏把制作洞箫、笛子的老手艺发展成文旅产业,这是令人欣喜的。但我还是怀念那些旧时光里笛声,矛盾的心情就像余秋雨写的那样,古老的门扇打开走出的长髯老者,还是时髦青年?我摸了摸背包里的老笛子,竹管糙糙的,刻着小凤凰的地方被摸得发亮。突然就明白,有些东西,就像玉屏的笛子,看着是根竹子,其实早把水土、人心、日子都刻进去了。
如今不管巷子修得再新,笛子卖得再贵,只要一想起玉屏,耳朵里就会响起那细溜溜的调子,鼻子里就会闻到紫竹的香,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有点酸,又有点暖。这大概就是乡愁吧。
我把老笛子放在唇边,想吹却没敢吹,怕吹跑了那点竹香。可我知道,它会跟着我走,像玉屏的风,像舞阳河的水,像那些没听完的调子,在心里头,一吹就响,一想就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