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江泡泡里的秘密(散文)
桌子上的砚台湿了一小块,圆圆的。像我昨天在前江岸边捡的鹅卵石,光溜溜的,太阳一照,亮闪闪的,像块小月亮。
我用茶水在纸上画柳树叶子。一片,两片,画到第五片的时候,笔停住了。此时爷爷正蹲在江边呢,他总爱蹲在那里,用手摸那些光溜溜的石头,好像石头会跟他说话。白头发上粘了片柳叶,风一吹就晃呀晃,像戴了朵小绿花,好看极了,比妈妈头上的发卡还好看。
屋前头的前江亮亮的,像奶奶刚擦过的大镜子,能照出天上的云。白鸭子游过去,屁股一扭一扭的,水里就冒出一串银泡泡。泡泡慢慢飘,飘到对岸的柳树下,“啵”地炸开,就不见了。我猜它们是躲进柳树叶里乘凉了,树叶那么多,像搭了个绿色的帐篷,肯定找不着。
我八岁的时候,最喜欢跑到爷爷写字的桌子旁边玩。那张桌子是木头做的,闻起来香香的,像晒过太阳的被子,摸上去滑滑的,像爷爷的手。
爷爷写的黑字还没干,我就蘸着金粉画歪脸菩萨。给菩萨画了个大大的圆鼻子,比我见过的所有鼻子都大,还在衣服上画好多毛毛,像我家小狗的毛一样蓬蓬的。爷爷只是笑笑,继续写他的字,眼角的皱纹像水里的波纹。桌子上的小香炉冒着烟,一缕一缕的,像小蛇在爬,又像奶奶蒸馒头时冒的热气。烟里有柳花飘进来,在砚台里滚成青绿色的小球,我用手指头一按,“噗”地扁了,好玩得很,像在捏棉花糖。
趁爷爷去前江打水时,我把他的本子藏到柳树丛里,还系了个红布条做记号。想等爷爷找不着,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再蹦出来给他看,到时候他肯定会挠我痒痒。
爷爷拄着拐棍找来时,本子正漂在水上转圈,纸都泡肿了,像条吃饱的大鱼,肚子鼓鼓的,比我过年时穿的新棉袄还鼓。他蹲在岸边,一页页翻开。手指摸过晕开的字,那些笔画在太阳下动来动去,像好多小虫子在爬,又像一群迷路的蚂蚁。
那天后江的水退得早,露出好大一片沙滩。沙滩上有好多小螃蟹爬过的印子,密密麻麻的,像谁用针扎了一地小孔,又像奶奶纳鞋底时扎的小眼。我蹲在沙滩上数,数到一百就数不清了,好像永远也数不完。
寺庙的惠安法师撑着竹筏过来,灰衣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个大灯笼,又像我过年时玩的气球。惠安法师我爷爷的老战友,抗战那会儿,他的老婆孩子都跟他走散了。抗战胜利后,他找了好多年,愣是没找着人影儿,后来就心灰意冷,选择了出家。只见他用竹篙一捅水面,水里就冒出一串泡泡,叮铃铃响,像撒了一把小铃铛,又像谁把玻璃珠子撒进了水里。法师朝我笑,扔过来一颗橘子味的糖,落在我手心里,糖纸在太阳下闪闪的。
早上的钟声响过柳树顶,“当——当——”,像好多颗硬糖掉在盘子里,脆生生的。水里的泡泡就跳起来,一个接一个,像在排队跳舞,又像一串会跳的珍珠。我也跟着跳,爷爷牵着我的手,我们的影子在地上也跟着跳,像两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爷爷牵着我走过石板桥,露水打湿了他的蓝布袜子,像浸了水的海绵。他的鞋上总沾着泥,踩在地上,就留下一朵朵黄泥巴印子,像给大地盖了好多小印章。我跟着踩,把他的脚印都盖住,像在玩盖房子的游戏。
前江的水很浅,能看见底下的沙子,一粒一粒的,像是白糖。我偷偷抓了一把,沙子从指缝里溜走,痒痒的,像小虫子在爬。小鱼在沙子上面游,吃东西时吐出的泡泡,浮在水上亮晶晶的,像碎玻璃片,又像撒了一把小水晶。我伸手去捞,泡泡就破了,凉丝丝的水溅在手上,舒服极了,像有人在给我挠痒痒。
我跟着爷爷去打水,水桶刚放进水里,就被一条小鱼撞得晃来晃去,像个不听话的小秋千。爷爷伸手一抓,一条银闪闪的鱼就在他手里扭来扭去,尾巴拍打着手心,痒痒的。鱼鳃鼓出的小泡泡沾在他手背上,凉凉的,顺着手指缝溜走了,像在和我捉迷藏,我怎么抓也抓不到。
寺庙的门槛被踩得光光的,像抹了油,又像爷爷吃过的麦芽糖。我踩着爷爷的影子跨过门,影子软软的,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厚厚的云朵里。观音像前的柳篮子里,装着带水珠的莲蓬,一个个挺着圆肚子,里面的莲子好像要炸开一样,像我吹的快要破的泡泡。
惠安法师坐在垫子上剥莲蓬,绿皮的莲子滚到桌子上,像一堆圆珠子,又像好多绿色的小弹珠。他剥一个,就扔给我一个,我放进嘴里,甜甜的,还有点脆,像在吃绿色的糖果。
后江的水在柳树下不动,像睡着了,又像被冻住了。水里的泡泡也懒,过好久才“啵”地炸开,声音小小的,像在说悄悄话。我凑过去听,什么也听不见,它们肯定在说只有鱼儿才懂的秘密。
爷爷教我看鱼吐泡泡那天,槐花落满了水面,像铺了层白毯子,我想躺在上面睡觉,肯定很舒服。爷爷说鲫鱼吐的泡泡小,一串一串的,像糖葫芦;鲤鱼吐的泡泡大,一个一个的,像我吹的肥皂泡。
他手里的柳条在腿上绕来绕去,编出的篮子像张着肚子的小青蛙,又像个绿色的小摇篮。我也想学,可是柳条在我手里总不听话,要么断了,要么编得歪歪扭扭,像条受伤的小蛇。爷爷就手把手教我,他的手暖暖的,把我的手包在里面,像揣在怀里的小暖炉。
我趴在石头上数泡泡,把鲫鱼吐的小银泡当成糖粒,伸手去捞,身子一歪,差点掉进江里。爷爷一把抓住我的后脖领,像拎着只扑腾的小鸟。我吓得闭紧眼睛,等睁开眼,看见爷爷的脸离我很近,眼里都是笑,像弯弯的月亮。
柳叶落在他白头发上,我伸手去摘,摸到他耳朵后面有个黑点点,像粘了颗桑葚,又像颗小小的黑糖果。
前江那边传来小孩的笑声,叽叽喳喳的,像小麻雀,又像一群快乐的小鸭子。他们用竹竿搅水里的绿浮萍,浮萍被搅得乱七八糟,像被揉皱的绿纸,又像妈妈没叠好的绿被子。蜻蜓呼啦啦飞到柳树林里,翅膀扇的风把水里的泡泡吹得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的小胖子,又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小灯笼。
爷爷望着对岸的芦苇荡,手里的柳条在沙滩上画圈圈,圈里有太阳的金光,像装了蜂蜜的罐子,又像装满了金子的小盆。
我十五岁去县城上学那天,爷爷在桌子上给我包书皮。他的动作慢慢的,很认真,像在给小婴儿穿衣服。
牛皮纸裁得方方的,浆糊糊得平平的,一点褶皱都没有,像熨过的小被子。他的手指头蹭过书脊,老茧划出的白印像小脚印,一行一行的,像小蚂蚁在排队搬家。
桌子上的油灯亮着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棵弯着腰的老柳树。我看着他的影子,觉得爷爷好像变高了,又好像变矮了,真奇怪,像在玩魔术。
那天后江的水涨高了,浪头拍打着台阶,“哗啦哗啦”的,像在唱歌,又像在拍手。柳树枝条垂在水里,发绿的梢头扫过浪尖,像逗水里的鱼儿玩。江里的波纹一圈圈荡开,像系了好多彩色的带子,红的、黄的、紫的,在水里飘呀飘,又像仙女的彩带落在了水里。
前江的水面平得像镜子,能照出天上的云。云在水里飘,像棉花糖在动,又像一大群白色的小羊在跑。妈妈在岸边捶衣服,木槌落下时溅起的水珠,在太阳下有彩虹,红的、黄的、蓝的,好看极了。泡泡裹着彩虹光,漂向远处,像带着彩虹去旅行,又像彩虹做的小船在远航。
爷爷蹲在江边补竹篱笆,竹片在他手里弯出好看的弧线,跟泡泡炸开前一样,像一个个小月亮。
惠安法师去世那年,爷爷的背更驼了,像座弯弯的小桥,我真想在上面走一走,肯定很好玩。
他还是每天去敲晨钟,拐棍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笃笃笃”,和钟声“当当当”混在一起,像好多糖果掉在地上,叮铃铃的,又像有人在摇彩色的铃铛。
观音像前的桌子上,我的奖状和法师的灰衣服并排放着。香炉里的灰积得厚厚的,能埋住小石子,像给小石子盖了层白被子。
爷爷坐在垫子上扒拉灰,指缝漏下的灰渣在太阳下飞,像小虫子,又像一群会飞的小灰尘。他扒拉一会儿,就停下来,望着窗外的江水发呆,眼神空空的,像前江结冰时的样子,什么也没有。
后江的水特别清,清得能看见江底的石头。石头翻身时,带起的沙子裹着泡泡慢慢上来,像电梯一样,又像坐了慢慢的小火车。
前江岸边的芦苇长出新芽,嫩嫩的,绿绿的,像我画画用的彩笔,又像好多绿色的小吸管。爷爷傍晚坐在台阶上,看太阳把江水染成橘子酱色,真想吃一口。拐棍头在泥地上画了好多圈圈,每个圈里都有晃的光点,像撒了一把星星,又像掉了一地的萤火虫。
他把法师留下的珠子串在莲蓬籽上,串到第十颗就停下,手指头捏着莲子转来转去,像在玩珠子,又像在数着什么宝贝。
我初二那年,桌子上的砚台裂了个缝,像张开的小嘴巴,好像在哭。
爷爷蹲在江边补它,用糯米糊糊拌江泥抹在缝上,像给受伤的小猫包伤口,又像给砚台贴了块创可贴。
修好的砚台递给我时,他手心的老茧比石头还硬,摸得我手好痒。我握着砚台,觉得沉甸甸的,里面好像装着好多故事,像个神奇的小盒子。
后江岸边新栽的小柳树站着,怯生生的,像刚上学的小朋友,怕怕的。爷爷每天浇水,拐棍轻得像羽毛,怕碰坏了小树苗。水珠落在叶子上,滚到土里长出小水泡,像给小树喂水喝,小树肯定很开心,长得快快的。
前江的老柳树被台风吹断了枝,断枝躺在地上,像条大蟒蛇,我有点害怕。爷爷捡回家做成笔杆,用砂纸磨得光光的。木头的纹路弯弯的,像泡泡在水上画的线,又像小蛇在跳舞。
有支笔杆我用到现在,握在手里能摸到潮气,像抓着前江早上的露水,凉凉的,很舒服。写作业的时候,总觉得爷爷在旁边看着我,像小时候一样。
那年冬天后江结了薄冰,像盖了层白被子,又像铺了层白糖。爷爷望着冰面发呆,霜花落在他眉毛上,像撒了盐,又像白花花的胡子。
爷爷走的那天,后江的水漫过了江边的台阶,像在挽留什么,不想让爷爷走。
我跪在桌子前收拾他的东西,写满字的本子里掉出一张黄照片。照片有点皱,上面有两个穿粗布衣裳的年轻人站在江边,背后的芦苇荡摇来摇去,像绿色的波浪,又像好多绿色的小旗子在飘。
照片背面的红颜色字圆圆的,“长命百岁”四个字胖得快跑出纸边,像吃饱的小胖子。
寺庙的钟声响了十三下,“当——当——”,一声比一声沉,像谁在叹气,又像大大的糖果掉在地上。新来的和尚衣服在风里飘,像面小旗子,又像彩色的手帕。钟摆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小兔子跳来跳去,好像也在难过。
我把照片埋在前江的柳树下,湿泥土裹着照片,像给回忆盖了被子,暖暖的,不让它着凉。
收拾衣柜时,最底下的蓝布衫沾着江泥,布纹里的盐粒亮晶晶的,像没化的糖,又像撒了一把小钻石。
现在桌子上的新砚台下雨天渗水,晕开的水印像长大的水母,慢慢变大,像在水里游泳。
我坐在窗前看江水。后江的浪头拍打着岸边,“啪啪”响,溅起的水花变成白泡泡,一堆一堆的,像棉花糖,又像天上的云掉在了水里。前江的柳条在水面写字又擦掉,笔画中间有会眨眼睛的水泡,像在跟我捉迷藏。江里的波纹像彩色的带子,在水里飘呀飘,好看极了。
寺庙的钟声还准时响,“当——当——”,像好多糖果掉在地上。我的皮鞋踩在石板上,“噔噔噔”,惊得房檐上的水珠滴下来,在地上砸出湿印,像小蘑菇。
在前江岸边系鞋带时,水里似乎多出了两个影子。两个年轻的战士正背着步枪一前一后地踢着正步,旁边有半条江的亮光,亮光里有好多闪亮的泡泡,像撒了一把钻石,又像星星掉在了水里。
江风吹过柳梢,有草木的香味,像爷爷身上的味道。好像看见爷爷的白头发上有柳叶,像戴了朵不谢的绿花,在风里轻轻晃,对着我笑呢。
上个月带小侄子回老家,他趴在前江岸边吹泡泡。彩色的泡泡飘在水上,有的落在白鸭子背上,白鸭子一惊,“嘎嘎”叫着游走了,像被吓到的小朋友;有的粘在柳树枝上,像挂了串彩色的果子,真好看。
忽然他指着水面拍手,大声喊着。太阳的金光里,两个模糊的影子蹲在柳树下。面前的水上有一串又大又圆的泡泡,在傍晚的光里闪,像星星落在了水里,又像好多彩色的小灯笼。
桌子上的笔杆在风里晃,“吱呀吱呀”的,像在唱歌。柏子香混着柳花飘进来,香香的,暖暖的,像爷爷的怀抱,裹着我。
我知道了,江泡泡里的事,都没走。它们变成了早上的露水,挂在了柳树叶上,亮晶晶的;变成了傍晚的水纹,像彩色的带子在飘。想起来的时候,它们就轻轻落在水上,开出圆圆的花,像爷爷的笑,一直都在,从来没离开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