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在医院工作的原因，见惯了生死问题。在我看来人的生死不过就是一口气的差别，然而这口气的来去，却划出了人生最大的界限。
　　 幼时我住在农村乡下，觉得乡村人对待生死的态度有种淡然的态度。王生和我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他是我家的邻居。在我的印象中，他爸那人很勤快，每天精神抖擞地扛着锄头下地，总是有种用不完的力气。某日清晨，他照例早起，喝了一碗稀粥，对老伴说：“我去地里转转。”这一转便再没回来。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倒在田埂上，面容安详，手里还攥着几根刚拔的野草。村里人闻讯后跑来帮忙料理后事，王生他妈却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抹了抹眼角的泪，哽咽着说了句：“老王走得痛快，没受罪。”下葬那日，阳光很好，新坟上的土被晒得暖烘烘的。
　　 那时我不解，一个人死了，为何如此平静？后来才明白，在庄稼人眼里，生死如同四季轮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重要的不是死的那一刻，而是活着的时候，是否对得起那一日三餐，是否对得起脚下这片土地。
　　 在医院工作经常会遇到失去的生命的患者，我所在的科室有一位癌症晚期的老人。医生告诉他最多还有三个月，他却出奇地平静，每日在病房窗台养几盆花草，还常给同病房的病友讲笑话。同病房的病人就问他：“为啥面对生死如此冷静，难道你不怕死吗？”他却笑了笑说：“怕有什么用呀？我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儿女也都成器，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这位老人让我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活着就是福气。”许多人终其一生追逐名利，却在死亡来临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活过。那位老人最后的日子过得比许多健康人都充实，他教会了我，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我们如何对待每一个醒来的清晨。
　　 我认识一个年轻人很好胜，大学毕业后进了大公司，整日里为升职加薪疲于奔命。熬夜加班是常事，饭点不固定，单位每年做体检，他的体检单上的异常指标越来越多。某日深夜加班时，他突然胸口剧痛，送到医院确诊是心肌梗塞，幸好抢救及时。病床上，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差点死了，可我还没好好活过。”
　　 他出院后毅然辞去了自己的那份工作，回到家乡开了一间书屋，虽然以后的日子清贫了许多，但他学会了做菜，重新联系上了疏远的朋友，每周都去养老院做义工。他说：“以前总觉得要干出一番事业，比别人强心里才踏实，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能健康地活着，能守在父母面前尽孝才是最幸福最重要的事。”
　　 这年轻人的转变让我想起看到的一个故事。有位富商临终前，牧师问他有什么遗憾，他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多陪陪我的孩子长大，没能带妻子去她向往的巴黎，没能读完年轻时喜欢的小说。”他没有提起任何关于生意的事。
　　 我们年轻健康时很少重视自己的健康问题，总觉得我还年轻随便折腾也没事。但常在失去健康时才懂得它的珍贵，面对死亡时才明白生命的可贵。那些曾让我们辗转反侧的烦恼——同事的闲言碎语、一次失败的竞标、邻居家新买的车子——在生死面前，显得是那么不堪一击，微不足道。
　　 那年冬天，我们老家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校车滑入冰河，司机老张拼死救出了十几个孩子，自己却没能上来。老张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平时沉默寡言，唯一的爱好是下班后喝两口小酒。葬礼那天，全镇的人都来了，被救孩子的家长们哭得撕心裂肺。老张的妻子从始至终很平静，只是不断重复着：“他就是那样的人。”
　　 老张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了生命的价值。他那一刻的选择，让无数人记住了这个平凡的名字。生死关头，最能看清一个人的本质；而平凡日子里，最能积累面对生死时的从容。
　　 通过经历许多人的生死问题，我也渐渐明白了，所谓“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不是要我们漠视生活中的困难与挫折，而是提醒我们，在生命的大背景下，许多烦恼其实不值一提。那个总和你作对的同事，那笔没谈成的生意，那次当众出丑的经历——五年后、十年后回头看，这些还重要吗？
　　 生命脆弱如朝露，却也坚韧如野草。我曾经无数次见过早产儿在保温箱里挣扎求存，也见过百岁老人依然精神矍铄；见过健壮青年一夜之间撒手人寰，也见过绝症患者奇迹般康复。生命从来都是不等你准备好就会让你失去，它或许对谁都是不公平的，但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同等的当下——此时此刻，阳光正好，你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有个朋友有一天曾和我开玩笑说他每天睡前会做他的“墓志铭练习”：会想象自己的墓碑上会写一些什么字。今天的生活值得加上去吗？这想法似乎很滑稽可笑，但却能让人瞬间分清主次。那些曾让你耿耿于怀的琐事，在“墓志铭”面前往往无处容身。
　　 其实想想，人生除了生死之外，都是小事。这不是消极的宿命论，而是对生命最积极的珍视。明白生命有限，我们才会更认真地活；知道死亡必然，我们才能更从容地面对生活中的起起落落。
　　 在医院我见过太多人，在临终前才整明白自己以前在乎的一切，那些他们曾倾注心血追逐的东西——名利、地位、他人的认可——在最后一刻都变得轻如鸿毛；而那些他们忽视的——家人的陪伴、朋友的真诚、帮助他人的快乐——却成了最深的眷恋。
　　 生命可贵，不在其长短，而在其质量；善良做人，不在其声势，而在其真诚。当我们站在生命的终点回望，衡量一生的不会是银行账户的数字，而是那些我们爱过的人、做对的事、给予过的温暖。
　　 老张下葬的那天，雪下得很大。但十几个被他救起的孩子手捧鲜花站在墓前，像一排小小的火苗，在白雪中格外醒目。那一刻我忽然懂得，生命虽然脆弱，但善良能让它永恒；死亡虽然强大，但爱能让它却步。
　　 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而生死之间，唯爱才是人生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