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山泡子(散文)
在东北老家的山里生长着一种野莓果,吃着酸酸甜甜的,我们都叫它山泡子。它生在山坡上,丛丛簇簇地长着,果实红艳艳的,摘一颗放在嘴里,酸甜的汁水便溢满了口腔。这滋味,我已有二十余年未尝到了。
幼时,每到夏末秋初,山泡子便熟了。村里的孩子们便三五成群,挎着小竹篮,往山坡上跑。山坡并不陡,却因少有人走,杂草丛生,间或有几株矮树,枝丫横斜,挡住去路。我们便拨开杂草,钻过树隙,寻那红艳艳的山泡子去。
山泡子丛不高,约莫只到孩童的膝盖,叶子呈椭圆形,边缘有细锯齿。果实如小指头大小,熟透了的呈深红色,半熟的则带着青黄。我们专拣那深红的摘,偶尔也摘些半熟的,揣在兜里,等它自己熟。摘时须得小心,因那枝上生着小刺,稍不留神,便会被扎一下,虽不甚痛,却也让人“哎哟”一声。
阿荣在我们小伙伴里个头最高也比我们年长几岁,他也是我们中摘得最快的。他手指灵活,眼睛又尖,总能最先发现那些藏在叶下的果实。他常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衫,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很干净。他摘山泡子时,两只手会一起上,眼睛会死死盯着枝头,手指飞快地动作,不一会儿,他那小竹篮底便铺了一层红果子。
“阿荣,你摘得真快!”我常这样夸赞他。
他听我说便抬起头,黑瘦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娘身体不好,摘些山泡子给她吃,剩一些拿到集上卖,卖了钱给我娘买药。”
阿荣的娘有严重的肺病,也没去正规医院治疗过,脸色蜡黄,常年不停歇地咳嗽。她平时喜欢坐在自家门槛上晒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总爱看着远处的山,不知在想些什么。阿荣是她唯一的儿子,父亲早年间为治他母亲的病,上山采药,失足坠崖死了,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我们每人都摘满一篮山泡子后,便坐在山坡上歇息,我们一边谈笑着一边吃。阿荣却很少吃,即使吃也是挑选出不好的吃几粒,留下篮子里好的,说要带回去给他娘吃。我们其他孩子则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吃得满手满嘴都是红汁水,互相看着哈哈大笑。
“城里人把山泡子做成果酱,涂在面包上吃着老有滋味了。”有一次,村里的富户儿子小坤这样说道。他穿着整齐的衣裳,脚上是崭新的布鞋,与我们这些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面包?那是什么?”阿荣问道。
“就是一种用面粉做的吃食,松松软软的,城里人都吃那个。”小坤得意地说。小坤家境好,父亲是城里做饭的厨师,有时回村里会给他拿回一些零食面包,有时还会拎回一袋白面或者一袋大米。
我们都沉默了。面粉对我们来说是稀罕物,平日里吃的多是红薯、玉米,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至于面包,那是连见都没见过的稀奇东西。
“我娘说,山泡子天生天养,比什么都好。等我卖了钱给我娘治好病想吃面包了我也会给我娘买。”阿荣忽然说道,声音轻轻的,却透着股坚定。
回家的路上,我们沿着山间小路走,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阿荣走在最前面,小心地护着他的篮子,生怕颠簸了里面的山泡子。我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比我们都要高大。那天下山后,我把我的山泡子给阿荣抓了两把,其他伙伴见了也都学着我的样子,给他抓了一些。后来我们在一起上山摘山泡子,都会先帮小荣装满一筐我们再自己采。起初刚开始,大嘎不愿意把自己采的分给阿荣,我们就集体孤立他来山里不和他在一起,大嘎胆子小,为了和我们在一起也就同意了。
后来回家说给母亲听,母亲夸赞我做得对。母亲说其实村里人也没少帮阿荣家,阿荣的妈干不了重活,每年阿荣家里的地都是村里人帮着种的。奶奶也说,她作为村支书逢年过节的也会给阿荣家送一些粮食和油。奶奶还为他家申请了困难补助。不然他娘俩孤儿寡母的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那天母亲还端着一盘新煮好的萝卜馅饺子,领着我去了阿荣家。阿荣家住的是我们村里最破的那个简易房,进入狭窄的房间,我闻到房间里飘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阿荣正给他母亲煮着刚拿回来的中药,一个破铝饭盒,里面咕嘟嘟冒着热气。他妈说,她现在还有这条命,都是乡亲们给的,还多亏有他这个好儿子,没有阿荣,她也早病死了。母亲那天回去,去集市上买了一个专门熬中药的药锅子,给阿荣家送了去。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到城里读书,工作,渐渐融入了城市的生活。偶尔在超市看到货架上摆着的进口莓果,包装精美,价格不菲,我总会想起家乡那满山遍野的山泡子,想起和阿荣他们一起摘果子的日子。
去年回东北,发现村子变了许多。新修的水泥路通到了家家户户门口,不少人家盖起了小楼,摩托车、电视机已不稀奇。我向人打听阿荣的消息,得知他二十岁那年他母亲去世了,他也去了南方打工,就再也没回来。
我独自一人去了小时候常去的山坡。山坡已被开辟成了果园,种着整齐的橘子树,再也寻不见野生的山泡子丛。我蹲下身,拨开草丛,希望能找到一株漏网之鱼,却终是徒劳。
站在山坡上,望着远处熟悉的群山,我忽然明白了阿荣的娘为什么总爱看着山发呆。山是不会变的,它们永远在那里,看着一代代人出生、长大、老去。而我们,就像那山泡子,季节到了便红熟,然后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酸甜的回忆。
下山时,我在路边看到一株小小的植物,叶子很像山泡子,却没有结果。我小心地把它挖出来,带回了承德种在阳台上。它活了,长得很好,却始终没有开花结果。嫂子问我这是什么植物,我答不上来,只说是一种家乡的野莓。
有时深夜加班回家,我会站在阳台上,看着那株植物在月光下的剪影,想起故乡的山,想起阿荣挎着小竹篮的背影,想起那些满嘴山泡子汁水哈哈大笑的日子。那些记忆就像山泡子的滋味,酸甜交织,久久不散。
家乡的山泡子或许终将绝迹,但那些它养育过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血管里流淌的,永远都是那山野间酸甜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