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月饼(散文)
每年中秋时节,街上都会有许多商家在兜售月饼。如今的月饼种类很多,铁盒的、纸盒的,红的、黄的,堆叠在店铺门前,显出一种富足的气象。我每每走过,便不免驻足,看着那些包装上的嫦娥奔月,或是“花好月圆”的字样,心里却浮起些旧事来。
幼时家境贫寒,月饼对于我们农家孩子来讲那可是稀罕物。记得有一年中秋前夜,我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眼巴巴地望着通往镇上的小路。隔壁王婶挎着篮子从此经过,见我这般模样,便从篮底摸出半块压扁了的豆沙月饼道:“拿着,昨儿个镇上亲戚给的。”她说这话时,眼睛却瞟向别处,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留着给自家小孙子解馋的。
母亲从地里回来,见我捧着半块月饼,先是一愣,继而眼圈就红了。她拉着我去王婶家道谢,王婶却连连摆手:“邻里邻居的,多大点小事呀,不值当谢。”她家的小孙子在里屋哭闹,王婶却死活不肯收母亲带去的两个菜包子,只收下了我家院子新摘的两根芹菜。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我舍不得独吞这半块月饼,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父亲用他粗糙的手指将月饼掰成三份,最大的一份给了我。月饼皮已经发硬,豆沙馅也干了,可那甜味却一直渗到心里去。父亲说:“记着王婶的恩情。”母亲便接话:“等咱家枣子熟了,给王婶送些去。”
第二年开春,父亲听说王婶家的房顶需要修缮,他二话不说兜里装了一张煎饼就去帮忙。从早干到晚,连口水都不肯喝他家的。回来时手上划了道口子,母亲问起来,他只说:“王婶去年给娃的月饼,可不止这个价。”
村里像这样的人情往来很多。记得李婆婆每年中秋都会做一种特别的“百家月饼”,东家给把面,西家给勺糖,张家给几个枣,凑在一起蒸一大锅,然后挨家挨户地送。那月饼说不上多好吃,却总带着各家的温度。有一年我家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母亲就把陪嫁的一对银耳环当了,换了半斤白糖给李婆婆送去。
最难忘的是我十岁那年,父亲在修水渠时摔断了腿。中秋前夜,母亲对着空米缸发愁。第二天一早,门口却多了个竹篮,里面装着两个月饼、一包红糖,还有十几个鸡蛋。篮子上没留名,但母亲闻了闻月饼就说:“这一准是张老师家的,他媳妇做月饼总爱多放芝麻。”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半个村子的人都往我家门口放过东西,只是母亲天没亮就起来了,只撞见了最后一家。
父亲瘸着腿,硬是拄着拐杖去给每家道谢。经过村小学时,张老师正在上课,见父亲在窗外站着,连忙出来。父亲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鸡蛋,说是自家老母鸡刚下的。两人在教室外推让了半天,最后鸡蛋还是留在了教室的讲台上。那天放学,班里最瘦小的几个孩子,每人分到了半个煮鸡蛋。
后来我去县城读书,临走前夜,村里几乎家家都来送行。王婶塞给我一双布鞋,鞋垫里缝着两块钱;李婆婆给了包炒面,说路上饿了吃;张老师送了支钢笔,是他评先进得的奖品。母亲连夜烙了一叠饼,父亲则默默把我的破书包补了又补。
大学第一个中秋,我收到个包裹。打开一看,是各式各样的月饼,有枣泥的、豆沙的、五仁的,都用油纸包着,大小不一。信是张老师代写的,说这是全村人凑的,东家一个,西家半个,连最困难的刘寡妇都把娘家送的一个月饼贡献出来了。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湿了枕头,却把月饼分给了同寝的城里同学。他们都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月饼。
如今父母已逝,老家也少回去了。去年中秋突然接到村里电话,说王婶走了。我赶回去奔丧,发现灵堂前摆着的供品里,竟有几个自家做的月饼。村支书说,这是按老规矩,让逝者带着家乡的味道上路。葬礼后,李婆婆的孙女悄悄塞给我一个月饼:“奶奶走前嘱咐的,说一定要给你留一个。”
我捧着那个已经有些干硬的月饼,突然想起多年前王婶给我的那半块。原来这圆圆的月饼,一直连着我们这些人的情分,就像天上的月亮,照着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
街上的月饼越来越精致,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也许少的,就是那份你半个我半个的情谊,是那份藏在月饼里、化不开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