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物质和精神的关系，是哲学上永恒的辩题，也是现实中常令人困惑的悖论。当物质的丰盈渐渐成为现实，凤凰山村却滋生出一股奇异的精神暗流。
　　 自“没有庙的庙会”兴起后，又催生了一座“没有玉皇的庙”。庙中供奉的，是“何仙姑”。此“何仙姑”与八仙中的那位同名，也叫何秀姑，正是金山村唐明的高中同学。两人曾与桂武一同高考落榜，又顶住了唐二婶的反对与秀姑那“右派”父亲何老师的阻挠，最终结为连理。
　　 秀姑从金山村的何秀姑，摇身变为凤凰山的“何仙姑”，还要从金山村的传说讲起。相传某年盛夏，二郎神携哮天犬东巡，途经如今的金山村，在一处丘陵的浓荫下小憩。树荫清凉，二郎神甚是惬意，不觉沉沉睡去。醒来时，一股沁人心脾的荷香扑面而来。循香望去，不远处的池塘里，映日荷花娇艳欲滴，竟比天上王母瑶池的仙荷还要动人。正心驰神往间，只见池塘中央水波轻漾，一位笑靥如花的少女凌波而起。二郎神定睛一看，竟是八仙之一的何仙姑！他惊喜之下正欲上前搭话，忽闻哮天犬一阵狂吠。定睛再看，那畜生竟已幻化人形，正痴痴凝望着仙姑，眼中满是亵渎之意。二郎神勃然大怒，厉声叱喝：“狗奴才，胆敢犯逆！”哮天犬闻声惊惧，“噢”了一声，慌忙变回原形，瑟缩至主人脚边。二郎神轻拍其首，它便乖顺地退至一旁。待二郎神离去，此地骤然隆起一座山峦，远观酷似一只竖耳张嘴、向东狂吠的巨犬，遂得名“狗头山”。山下更涌现出万亩荷塘，与东河相连。后勘探发现，“狗头山”岩石含金量极高，地下铁矿亦极丰富，故又名“金山”。当地人附会传说，谓山中金铁乃当年二郎神一声怒喝，惊得哮天犬遗下的“金粪”。
　　 秀姑在凤凰山“代”何仙姑显灵，固然是借了金山传说，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应和了村民们物质稍丰后，精神世界却日益苍白、急需填补的空洞。
　　 真正的转折点，始于唐明与秀姑的长子唐果之死。三年前，七岁的唐果淹死在村东头那片百亩大湾塘里。这湾塘由凤凰山泉、东河之水及雨水汇聚而成，水面阔而深，四季风景如画：春来泉水氤氲，嫩柳拂水，鹅鸭戏波；夏至芦苇如屏，野鸭破壳，荷菱吐芳，蛙鸣蜓舞，是孩子们的乐园；秋日莲蓬菱角结实，鱼虾肥美，野鸭成群，是村民的收获季；冬时冰封雪盖，枯苇挂霜，一片静谧。无论多旱，湾塘从未干涸。老人们说，湾心有个巨大的漩涡，水寒刺骨，时有似龙似鱼的巨物翻腾水雾，倏忽不见，故传这湾连通地下暗河，藏有水怪。夏季，无人敢至湾心游水捕鱼，村里隔几年便有人在此溺亡。唐明家就在湾边，唐果自会走路便熟谙水性，夏日里常如泥鳅般泡在水中摸鱼捞虾，但唐明千叮万嘱，切莫靠近那危险的湾心。
　　 那年夏天，秀姑挺着临盆的大肚子。一个雨后的夜晚，天如洗过，月光似银，泻满湾塘，芦苇丛中蛙鸣鸟啼不绝。秀姑在院中坐立不安，腹中隐隐作痛。忽见她本家一个兄弟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明哥，嫂子，不好了！果果掉湾里了！”唐明闻言如遭雷击，拔腿冲向湾边，秀姑则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湾边已聚满焦急的人群。有人埋怨：“就不该带果去逮野鸭！”有人后怕：“那地方白天都不敢去，黑灯瞎火怎能去？！”唐明急寻报信的兄弟，却早不见踪影。有人扛来竹筏和长钩：“再找找，兴许在苇荡里迷路了！”几个水性好的后生划筏深入湾心搜寻。折腾大半夜，终在芦苇深处找到唐果，小小的身体肚子鼓胀，气息全无。
　　 唐果夭折，唐家悲恸欲绝。几乎同时，秀姑在撕心裂肺的悲痛中产下第二个儿子。一死一生，兄弟俩擦肩而过，成了村中奇谈。唐明为次子取名“唐实”，意为“果”是虚的，这个要“实”在，祈愿他平安长大。
　　 不知道是因为精神受到强烈刺激，还是什么原因，秀姑的性情发生了很大变化，整日恍恍惚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料，秀姑却以一种离奇的方式“登仙”了。
　　 一天拂晓，唐明起床发现秀姑不见踪影。正焦急寻找，邻居铁蛋气喘吁吁奔来：“明哥！不好了！嫂子爬到山顶那地质队的铁架子顶上了！太险了！”唐明大惊失色，狂奔上山。只见山顶已围了不少人，众人皆目瞪口呆：秀姑披头散发，立于数十米高的勘探铁架顶端，正用一种全然陌生的、尖利而悠扬的河东腔调念念有词：“尔等听真！吾乃何仙姑是也！昔与二郎真君金山一会，留金山荷塘福泽尔等。今自蓬莱归来，尔等有何苦难，吾皆可解！”这迥异的腔调令众人愕然。唐明心惊肉跳，忙招手呼喊：“秀姑！你疯了吗？快下来！危险！”此言一出，架顶的“仙姑”勃然作色，厉声呵斥：“好个唐明皇！竟敢直呼吾名！还不速速跪下！”唐明无奈，只得跪地哀求：“仙姑奶奶！请您老人家下来吧！我们给您安神位！”围观者，尤其一众妇女，见状也纷纷匍匐叩首。就在众人跪拜之际，只见“仙姑”身形一晃，“蹭、蹭”几下，竟如履平地般从高耸的铁架迅捷滑下！眨眼功夫，她又闪身钻入旁边一个山洞，闭目端坐。人群复又围拢洞口，顶礼膜拜。“仙姑”复又开言：“尔等记牢，此处即为吾之神位！初一十五，焚香祷告，有求必应！”语毕，那“仙姑”的神态腔调倏忽消散，秀姑恢复如常，仿佛大梦初醒。
　　 自此，秀姑端坐的山洞成了“仙姑洞”，家中亦设神龛，香火日盛，求神问卜者络绎不绝。起初只是四邻八乡，后来竟有百里之外的信众慕名而来。其中一位企业家，因求取“仙姑”神药，多年不孕的妻子竟诞下龙凤胎。为表谢忱，此人不惜斥巨资为“仙姑洞”修葺门面，重塑金身。
　　 秀姑“显圣”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唐明的妹妹唐英，就看不惯她嫂子这一套，她像“皇帝的新衣”的那个孩子，直指秀姑的要害：“一个高中毕业生，学了那么多科学知识，连你自己都不信吧？仗着有个漂亮的脸蛋，成天像个花瓶供着，地里厂里的活都干不来，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吗？”秀姑也不示弱，和唐英撕破脸皮了：“我一没偷二没抢，犯了哪一条了？你有本事，给家里挣了金山还银山，挺大的个闺女了，成天在家里晃荡，脸皮够厚的！”唐英遭到秀姑的一顿羞辱，一跺脚到南方打工去了。等她十年后回来时，独立创业，展现了一个现代知识女性自省、自立、自强的风采。这都是后话。
　　
　　 二
　　 对待秀姑“显圣”这事，党组织从来也没放弃教育。支部书记桂芝和支部委员万福深感忧虑。他们多次找唐明谈话。
　　 桂芝语重心长：“唐明，秀姑这样下去不行啊！影响太坏，对她自己也不好。你。得想办法带她去看看医生。”
　　 唐明一脸疲惫与无奈：“桂芝姐，我劝过，骂过，锁过门！没用！她一‘上去’，力气大得吓人，说话腔调全变，还能把老远陌生人的事说个大概…邪门！我真觉得像…像被啥附上了。清醒时她也怕，可到时候就由不得她了。”他语气中甚至流露出一丝对“神力”的敬畏或利用之心。”
　　 支部里的“反对派”、“赤脚哥”万福闻言拍案而起，怒斥唐明：“一个共产党员，纵容家属搞封建迷信，成何体统？！”唐明这几年，自恃在办玉皇庙集市、跑采矿经营权等方面有功劳，总有那么种小骄傲，对赤脚哥万福的“死板”也总是看不惯，于是就没好气地反驳道：“我说万福，你别这么上纲上线好吧！一个女人家疯疯癫癫怎么管呀，你有本事你替我管管好不好！再说了，现在上边都提倡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你没看到河东青山都重建了大佛寺，重塑了亚洲第一大佛了吗？这可都是国家有关部门批准的，难道国家也在搞迷信！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嘛。我们秀姑这事…说不定还能给村里引来香火钱呢！”
　　 桂芝被噎得一时语塞。一方面，万福的原则性没错；另一方面，唐明反映的情况（秀姑状态异常也是现实难题），强行取缔可能激化矛盾，也缺乏明确政策依据。桂芝只能严厉批评唐明纵容，要求他务必约束，却拿不出立竿见影的办法。
　　 令桂芝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唐明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竟然为了参选村长自导了一场结阴亲闹剧。
　　 唐明本来就是村长，这次重新选举应该有优势。而这次选举按照上级要求，要扩大民主面，一人一票。唐明逐户做工作，可算来算去，总感觉不踏实。他感到最没把握的是前街姜姓一族。姜姓是凤凰山村原住民，祖辈居于凤凰山东南麓，依山傍水，占尽风水。久而久之，凤凰山村泾渭分明地分为前街、后街两个自然村。前街多百年老户，解放前家境殷实者众，有一户地主、几户富农；后街则多外来佃户贫农。解放前，前街鄙夷后街；解放后，后街睥睨前街。两种文化壁垒森严，鲜少往来。怎么样抓住这些选票，对于胜选至关重要。还有一个让唐明忧虑的问题是，在县政府工作的一个同学透露，赤脚哥万福和一些村民正在举报他，在石子机开采经营权方面，采取假投标让他堂弟承包，在工作往来中，花钱大手大脚，特别是利用妻子大搞封建迷信，疯狂敛财。这些如果上级真查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唐明成天忧心忡忡，闷闷不乐，都被他娘媒婆唐二婶看在眼里。他娘凭着媒婆的职业敏感，想办法和姜姓联姻呀，可谈何容易，哪有现成的。有一天晚上，唐二婶到儿子家，小孙子唐实一口一个奶奶的粘在她身上。小唐实的虎头虎脑，让她一下子想起淹死的大孙子唐果，又想起了同一天被毒蘑菇毒死的姜和女儿小叶。这冥冥中莫非有宿命？把唐果和小叶结为阴亲这不就有缘分了吗？
　　 小叶与唐果同日死确实是个巧合。姜和有四女一子，小叶排行第三。女儿多了不金贵，姜和早早让她们辍学，操持家务，下地干活。责任田的活计繁重，仿佛永远干不完。小叶是姐妹中最活泼聪慧的一个。她天性爱书，亲近自然，常独自对着河水看鱼翔浅底，看花开蜂舞蝶翩跹。家人有时见她悄悄垂泪，便嘀咕这孩子“中了邪”。
　　 小叶勤快能干，她割草喂养的大白兔和大花猪，为家里挣了不少钱。可卖兔卖猪的日子，是她最难过的时刻。小叶死的那年，家里种了十亩棉花。侍弄棉花是精细活，除草、打杈、捉虫、喷药、采摘，活计连绵不断。除了打药，其他活小叶都能帮上忙。盛夏是棉花疯长、棉虫肆虐的时节，大人不停喷药、除草、打杈。小叶跟着钻进齐胸高的棉田，晨露、雨水混着农药，浸透粗布衣衫，黏腻地摩擦着裸露的皮肤，又痒又痛。小叶能吃苦，干得倒也欢实。那天上午刚下过雨，小叶随父亲下地打花杈，棉叶上的雨水很快浸透衣衫。日落收工，饥肠辘辘的小叶到棉田旁的石坑洗手，惊喜地发现石缝里长满了她最爱的“地皮”（地衣、地木耳，本地也叫“地瓜皮”）。
　　 雨后，凤凰山潮湿的石缝间常滋生这种形似泡发黑木耳的菌类，清水洗净，入口滑韧鲜美。小叶饿极了，捡拾了许多，就地吃下。谁知回家不久，便口吐白沫，脸色青紫，很快气绝身亡。后来才知，她吃的“地皮”上，沾染了剧毒农药——是有人在水坑边兑农药时不慎洒落。一个热爱自然的孩子，最终死于被污染的“自然”。一天同时夭亡了两个孩子，村人唏嘘：“果”落了，“叶”也凋了。
　　 结阴亲、办冥婚，在早年的乡下并非奇事。只是历经多年移风易俗，此等旧俗早已销声匿迹。因此，当唐二婶向姜和提出为她孙子唐果与他女儿小叶“结阴亲”时，姜和一时懵了。
　　 姜和本能地不乐意：“二婶子，如今新社会了，不兴这套了。再说，别让人嚼舌头，说我们攀村长的高枝儿。”唐二婶早有准备，振振词：“哎哟，结阴亲自古就有！魏武帝曹操还给他爱子曹冲办过冥婚呢！你就忍心看着俩孩子的孤坟冷冷清清？你怎知他们在那边不孤单寂寞？”这话像根针，猛地戳中了姜和内心最深的痛处。他倒未必真信灵魂不死，只是对女儿小叶的思念与愧疚日夜噬咬着他。若小叶在“那边”真能与唐果结伴，对他和整日精神恍惚的妻子，未尝不是一种虚幻的慰藉。只是阴阳两隔，如何知晓小叶心意？姜和低头沉默。唐二婶见状，撂下话：“你再琢磨琢磨？这又不是坏事！”
　　 几天后清晨，姜和主动找到唐二婶。二婶亲热地拉他坐下：“大侄子来得正好，我正要寻你去呢！”姜和一脸惊疑：“莫非…？”二婶问：“莫非啥？”姜和道：“您走后，我和孩子她娘商量这事，想着活人讲究自由恋爱，不知小叶乐不乐意。可怪了，那晚我老婆真做了个梦！梦里唐果那孩子，一个劲儿追着小叶跑，最后央求我们给他们办婚事…”二婶一听，拍手称奇：“哎哟！真是天意！今早儿媳妇‘仙姑’又‘上神’了！说唐果和小叶，原是玉皇大帝驾前的金童玉女，是玉帝召他们回去了！命我们务必将他俩合葬冥婚！”一梦一“神谕”，这门荒诞的“阴亲”，竟如此“名正言顺”地定了下来。
　　 唐二婶与唐明操办此事的用心，远非安顿亡魂那么简单，更是为了笼络姜姓大族，巩固唐明的地位。因此，这场冥婚仪式，被刻意操办得极其“隆重”。
　　 事定后，唐家作为“男方”便忙碌起来。先给“女方”姜家送去“定礼”：一半是绸缎布料和两千元现钞；另一半则是纸糊的四季衣裳、皮袄棉被，以及纸做的耳环、镯子、簪子等“首饰”和各类冥器。此外，还抬去了装着真鹅真酒的“鹅笼”、“酒海”，以及龙凤喜饼、猪肘、喜果等实物。姜家作为“女方”，陪送的“嫁妆”也多是纸活。
　　 传统冥婚迎娶多在夜间，唐、姜两家却安排在白天。唐明亲自策划，将红白两事礼仪杂糅，仿照“文明结婚”模式，力求排场。“迎娶”当日，唐明家在场院搭起大棚，宴请“宾朋”。喜房内供奉“百份”全神画像。对面炕上设矮桌，供“新郎”唐果遗像，前摆苹果、龙凤喜饼，像旁缀一朵大红花，缎带上书“新郎”。姜家“闺房”中，同样供“新娘”小叶遗像，缀“新娘”红花。正午时分，唐家派出披红挂彩的“花轿”（实为装饰过的板车），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前往姜家“迎亲”。由小叶的姐妹将“新娘”照片“请”下，郑重放入“宝轿”。返回唐家后，再将小叶照片“请”出，与唐果遗像并列于喜房供桌之上。唐二婶亲手用红头绳将两幅遗像拴在一起，众人向“百份”全神上香叩头，便算拜了天地。黄昏时分，小叶的棺木被起灵，抬至唐果坟旁，挖开墓穴，将两具小小的棺木并骨合葬。坟前陈设酒果，焚化了堆积如山的纸衣冥器、花红纸钱。这场光怪陆离的“文明冥婚”，喧嚣了一整日，方才落幕。
　　 唐果与小叶“结为连理”，唐明与姜和成了“亲家”，唐、姜两姓的距离似乎拉近。唐明踌躇满志，仿佛已看到选举的完满结局。然而，就在选举前夕，镇党委根据群众举报，调查核实他的问题，取消了他的候选人资格。
　　
　　 三
　　 几个月后，镇党委作出决定，撤销唐明支部委员职务，给予党内记过处分，责令村石子机场重新公开招标承包，纠正何秀姑大搞封建迷信问题。
　　 唐明的错误，使能说会道的媒婆唐二婶无地自容，也使刚正不阿的何老师颜面尽失。不过，老先生为了女儿女婿还是豁出了老脸，推荐唐明到他在省城搞房地产的学生那里打工。何老先生还不忘女儿的事，亲自带人到凤凰山去砸洞里供着何仙姑的牌位。不过，这个事他没能如愿，被众多信众死死地保护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