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檐下的诺言(散文)
老家的房檐下挂着好多宝贝。金黄的玉米串垂下来,像给燕子搭的秋千;红辣椒串成小灯笼,风一吹就晃悠悠地跳探戈;还有爷爷编的竹筐,篾条绕成的圈圈,我总爱数上面的格子,数着数着就数到了天上的云彩。每次我从学校回来,都要站在院子里看半天,那些被太阳晒得发亮的竹条子上,好像写着爷爷常说的那句话:“再难,也要办。”
我八岁那年生了场大病,脸蛋烫得像灶膛里的火炭。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青瓦上,像是有无数个小鼓在同时敲响。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看见爷爷披着那件打了补丁的蓝雨衣,裤脚卷成小喇叭,露出沾着黄泥巴的脚踝,像只笨拙的青蛙跳进雨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爷爷顶着一身水汽走进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个油纸包,解开绳子的时候,红糖的甜香一下子钻满了屋子。白瓷碗里卧着嫩黄的鸡蛋羹,颤巍巍的像块果冻,碗边上还粘着几根芦花鸭的软毛,绒嘟嘟的挠得人手心发痒。
“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爷爷的手粗得像老树皮,摸在我额头上却轻轻的。他的围裙上沾着鸭棚的腥气,混着雨水的湿味,闻起来竟让人觉得安心。我捧着碗小口小口抿,红糖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好像把肚子里的小怪兽都甜跑了。爷爷站在灶台边烤火,棉袄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他咳嗽的时候肩膀一耸一耸的,像被风吹动的稻草人,可我光顾着舔碗边的糖渣,一点儿都没往心里去。
鸡棚和鸭舍就在堂屋东边,用竹篱笆围着,像个小小的城堡。每天天不亮,芦花鸡就“喔喔喔”地扯着嗓子唱歌,把太阳都喊醒了;鸭子们总爱扎堆聊天,“嘎嘎嘎”的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最神气的是那几只白鹅,走路挺着胸脯,看见谁都要伸长脖子“嘎嘎”叫两声,好像它们是这里的国王。爷爷每天早上都要提着竹篮去捡蛋,回来的时候篮子里就躺着好几个圆滚滚的宝贝。鸡蛋是浅棕色的,像裹了层泥巴;鸭蛋青幽幽的,比我的拳头还大;鹅蛋最气派,白白胖胖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些都是会下钱的宝贝。”爷爷用稻草把蛋一个个包好,放进柜子最上层的木箱里。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摸过那个木箱,冰凉的木头面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里面铺着干净的棉絮,鸡蛋躺在里面,好像在睡觉。有次我趁爷爷去田里,踮着脚尖够木箱,差点把一篮子蛋都打翻,吓得芦花鸡扑棱棱飞起来,鸡毛粘了我一脑袋。
开春要交学杂费的那天,我攥着皱巴巴的通知书蹲在门槛上。纸角被我捏得卷起来,像只受伤的小蝴蝶。太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盖在爷爷编了一半的竹篮上,那些交叉的篾条在影子里变成了一张大网,好像要把人网住似的。爷爷削竹篾的刀子“咔嚓”一声落在竹片上,吓了我一跳。
“明天把那几只小鹅卖掉。”他低头继续干活,竹条在他手里听话地转着圈。我抬头看见他鬓角的白头发,在夕阳里闪着银光,像撒了把碎星星。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偷偷溜到鹅棚边。三只小鹅刚孵出来没几天,绒毛白得像天上的云,睡觉的时候挤成一团,小翅膀搭在同伴身上。我轻轻摸了摸它们的背,软乎乎的像捧着团棉花,心里酸溜溜的像吞了颗没熟的梅子。
天还黑得像泼了墨的时候,我被“嘎嘎”的叫声吵醒了。月亮挂在树梢上,像块被咬了一口的月饼,清幽幽的光透过窗棂,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爷爷正往竹筐里铺稻草,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把小鹅一只只抱进去,手指温柔地捋着它们的绒毛。小鹅们大概知道要离开家,伸长脖子叫着,声音细细的,像在哭。
“到了新家要听话。”爷爷对着竹筐小声说,像在跟小鹅们告别。他挑着竹筐出门的时候,扁担“吱呀吱呀”地哼着歌,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我趴在窗台上看他的背影,爷爷的步子迈得很稳,竹筐在他肩上轻轻晃悠,像两只摇摇摆摆的小船。
等他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竹篱笆顶上了。爷爷从布兜里掏出个新书包,蓝色的卡其布面上绣着朵小红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看得人心里暖暖的。我把胳膊伸进书包带,背在身上转了好几个圈,布面蹭着脖子痒痒的。晒谷场上的风掀起我的衣角,像面鼓鼓的小旗子,爷爷坐在石碾子上抽烟,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
那天的晚饭是鹅蛋炒青菜,奶奶把鹅蛋搅得碎碎的,黄澄澄的混在绿叶子里,好看得像幅画。我扒着碗里的米饭,看见爷爷夹的都是青菜,筷子碰着瓷碗“叮叮”响。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只有几块黑乎乎的咸菜,被他嚼得慢慢的。
夏天暴雨冲垮鸡棚的那天,我正在屋里玩泥巴。雨点“啪啪”打在窗户纸上,像有无数只小手在拍巴掌。突然听见爷爷大喊一声,我撩开门帘一看,浑浊的泥水正顺着门槛往屋里爬,像条贪心的大蛇。爷爷正用木板挡门,肩膀上扛着根粗木棍,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把木棍一扔就冲进雨里。
雨太大了,把爷爷的头发浇得贴在头皮上,水珠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像挂了串小珠子。他抱着鸡笼从雨里钻回来的时候,裤腿被什么东西划了道口子,鲜红的血珠混着泥水往下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红点。二十多只鸡挤在竹笼里,吓得“咯咯”直叫,翅膀扑腾着,鸡毛飞得到处都是。爷爷把鸡笼稳稳地放在八仙桌上,那是家里最体面的桌子,平时只有过年才摆上鱼肉。他自己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在雨幕里明明灭灭,像只忽闪忽闪的萤火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鸡还没叫呢,爷爷就扛着锄头往后山走。我揉着眼睛跟在他后面,露水打湿了我的布鞋,脚底板凉凉的。后山的黄泥黏糊糊的,沾在裤脚上甩都甩不掉。爷爷挖起一块黄泥,往里面掺碎稻草,用脚使劲踩,“咯吱咯吱”的像在做什么好吃的。
“给鸡搭个结实的新家。”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手心的泥蹭在额头上,画出道黑印子。我帮着递瓦片,看见爷爷弯腰的时候,后背上鼓起一个圆圆的包,像藏了个小皮球。奶奶说那是爷爷年轻时在砖窑厂落下的毛病,累着了就会疼。他用泥糊墙的时候,手掌拍得“啪啪”响,我看见他的手背上磨出好几个亮晶晶的水泡,有的已经破了,黄乎乎的水混着泥,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新鸡棚搭好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树梢上了。爷爷直起身子,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了搓,脸上露出笑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新糊的黄泥墙上,像幅奇怪的画。他汗湿的脊梁上沾着稻草,亮晶晶的汗珠滚下来,像在上面撒了把碎钻石。
上了初三,我的课本堆得像座小山,每天晚上都要学到星星眨眼睛。放学回家的时候,老远就能看见我家窗台上亮着盏灯,像只守在门口的萤火虫。推开家门,总能看见窗台上放着个白瓷碗,里面卧着嫩嫩的鸡蛋羹,上面撒着细细的白糖,甜香混着煤油灯的味道,在屋里慢慢飘。
爷爷的咳嗽声越来越响,像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拉。可我一进门,他就会把黑褐色的药碗藏到灶台下面,药汁子沾在灶台上,结成深褐色的痂。他还是每天去鸡棚捡蛋,只是步子慢了很多,竹篮里的鸡蛋也从满满一篮,变成三三两两躺在稻草上,像被遗忘的珍珠。有次我看见他扶着鸡棚的木柱子喘气,肩膀一抽一抽的,芦花鸡在他脚边悠闲地踱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中考结束那天,我攥着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往家跑,纸都被我捏皱了。田埂上的野花蹭着我的裤腿,蜜蜂嗡嗡地围着我转,好像知道我心里有多快活。我冲进院子就大喊:“爷爷,我考上了!”喊了好几声,只有鸡棚里的芦花鸡“咯咯”地应我。
鸡棚的竹门虚掩着,用根小木棍别着。我推开门,十几只鸡正在空地上刨土,爪子扒拉着泥块,扬起细小的灰尘。角落里的竹筐里躺着三个鸡蛋,圆滚滚的闪着光。奶奶从屋里出来,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她用围裙擦着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你爷爷……早上送鸡蛋去镇上,被车撞了……”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软软的没有力气。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只马蜂钻了进去。书包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我拔腿就往镇医院跑。凉鞋的带子断了,一只鞋飞进路边的水沟里,我光着脚踩在石子路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我不敢停,好像一停爷爷就会不见了。
医院的白墙白得晃眼,空气里飘着股奇怪的味道,像消毒水混着酒精,闻得人心里发慌。爷爷躺在病床上,盖着雪白的被子,脸白得像张宣纸,嘴唇干得裂了道口子。他手背上扎着细细的输液针,透明的管子里,药水一滴滴慢慢往下落,像永远也滴不完。
“爷爷!”我扑到床边,他慢慢睁开眼睛,眼珠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看见我手里的通知书,他忽然笑了,嘴角牵起几道深深的皱纹。他抬起手,我才发现他手里攥着个红布包,指缝里露出半张存折,纸页都被体温焐得发皱了。
“学费……够了。”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我手背上,痒痒的,却让人想哭。
那七天我都守在医院里,趴在床边写作业。爷爷醒着的时候,就用很小的声音跟我说话。他说我三岁那年第一次去幼儿园,抱着鸡棚的竹篱笆哭,非要把最肥的那只芦花鸡带去当同桌;说我五岁偷拿了个鹅蛋,埋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天天浇水盼着长出会下蛋的鹅树;说我七岁时被大白鹅追着跑,摔在泥地里,变成个小泥猴,却攥着偷来的鹅蛋不肯放。
“那只鹅现在还在呢。”爷爷望着窗外,眼神飘得老远,“等你开学,让它看着鸡棚。”
出殡那天,我把录取通知书轻轻放在爷爷胸前,纸面上还留着我的汗渍。送葬的队伍走过晒谷场时,忽然听见一阵“嘎嘎”的叫声。那只最老的白鹅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它的羽毛已经有点发黄,翅膀上还沾着没褪尽的绒毛,一摇一摆地跟在队伍后面。它走路的时候脖子一伸一缩的,像个倔强的小老头。
队伍走了三里地,白鹅就跟了三里地。有人想把它赶走,它却张开翅膀“嘎嘎”叫着不让人靠近,脖子伸得长长的,好像在说“我要跟着爷爷”。直到下葬的时候,奶奶才把它抱回去,它在奶奶怀里拼命扑腾,眼泪似的水珠从眼睛里滚出来,滴在奶奶的蓝布褂子上。
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每次返校前,都要去空荡荡的鸡棚站一会儿。竹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小喇叭对着天空吹,却再也听不见鸡叫了。奶奶说爷爷走的前一晚,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拄着拐杖去给鸡添了最后一把食。鸡食盆旁边的泥地上,有他深深浅浅的脚印,像一串串省略号。
“娃要去城里读书,再难……也得让她带着家里的鸡蛋走。”奶奶抹着眼泪说。我在书包夹层里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油纸包。十枚鸡蛋洗得干干净净,蛋壳上还留着爷爷粗糙的指痕,圆圆的像画了圈小太阳。
大学第一个寒假,我特意绕去镇上的集市。卖活禽的摊子前围着好多人,白花花的鹅毛在寒风里打着旋,像漫天飞舞的雪花。一个老爷爷正用草绳捆鹅的脚,那只白鹅伸长脖子“嘎嘎”叫,声音洪亮得很。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脚边的石子被我踢得滚来滚去。
忽然听见有人喊:“小伙子,买只鹅吧?刚杀的新鲜。”我摇摇头,转身往回走,风把眼泪吹得冰凉。想起爷爷挑着竹筐走山路的样子,扁担在他肩上轻轻颤;想起他数鸡蛋时,手指在蛋壳上慢慢滑过;想起他说“再难,也要办”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星。
现在我每次路过菜市场,看见笼子里的鸡鸭,就会想起爷爷。那些藏在鸡毛鹅绒里的好,像檐角的月光,明明灭灭的,却一直照着我往前走的路。原来最深的爱不是热热闹闹的,而是把“难”字嚼碎了咽下去,再笑着递给你一颗糖。只是这颗糖,我再也没机会递回给爷爷了。
去年清明回去,我在鸡棚的墙角发现个小木箱,上面落满了灰尘。打开一看,里面铺着褪色的棉絮,躺着枚最大的鹅蛋,蛋壳上用红漆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是我小时候的杰作。阳光从竹篱笆的缝隙照进来,落在鹅蛋上,暖洋洋的,像爷爷的手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