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月是黑夜的眼睛(散文)
一
月亮是夜空的眼睛,眼的名字叫“月华”。月亮真美!美得有点过分了。“花容月貌”是美的极致。母亲曾说,不管贫富,月亮夜夜都来看我们。最先受到诗意的月的影响不是“月是故乡明”这样的句子,而是我听到的出自金顺爷口中的句子——月是黑夜的眼睛。
金顺爷正式坐在村东“九大桥”桥头说书讲故事,我已经上初中了,算是长大了,还是喜欢夏夜听他“聊斋”(那时,村人说闲扯就叫“聊斋”)。他说,月是黑夜的眼睛。比我小的孩子,睁大眼睛,不解。忍不住说那是“独眼龙”。金顺爷又说,太阳是白昼的另一只眼睛。孩子们息声。是啊,我们活在人间,天上总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们每个人。人生不孤独,这是金顺爷的“天上人间”说。
想想,还真的是,太阳播种了黑夜,没想到种下了一个月亮。因为在黑夜里,更能感知光亮的可贵,它是一粒多情种子,它的任务就是守护着夜,看着夜走到黎明。当人们都闭上眼睛进入梦乡,月亮还亮着眼,看着每一个窗户里的人的安详。
月圆,是月睁大眼睛,要看看月下人都在怎样欢乐?月缺,是月眯着眼睛,在打盹,是想和月下的人一起入梦?很多想法,都是从这个句子衍生而来。所以,我一直觉得金顺爷是村中的诗人,简直可以和写“床前明月光”的李白相提并论。
审美是一种能力,对于孩子来说,需要启迪。金顺爷,在我的心中,一直是我们的审美老师。他也曾直白地说,月亮的眼看着我们,我们可不能干坏事……这话是有所指,我赶快低头,躲避他的眼光。曾经学校放假,让学生到麦田拾麦穗,我们几个孩子偷懒耍滑,居然偷偷地钻进未收割的地块去拔麦子。于是我们成了反面典型,全村人几乎都知道。
金顺爷补充说,月亮只是看着我们,但它的眼睛也是会说话,不愿看我们了,就成了一条弯弯的线段,一定是做事不够圆满……
学会审美,也是最好的成长。一般地说,农村所谓的“懂事”多是指见了邻居会打招呼,见了来客会说客套话。金顺爷给我们那些孩子补上了一堂缺失的审美课。后来,我想起金顺爷,甚至希望他去幼儿园或小学当个孩子王都行。也奠定了我的生活思想,对人对事,直戳要害,未必是很好的教育方法。教孩子审美,虽不能直接干预错误行为,但美是可以引导思想情感的,是最有后劲的东西。
二
可以说,每每遇到一个可以闲适的夜晚,我都要关注月亮那只眼,或目光一触,月光注入我的眼眸;或坐看一轮月,用我的眼和它静静地对视,无论圆缺,都是一个笑,圆则是吃惊地笑,我有什么奇迹让月惊讶?缺则是把眼笑成一条缝,根本看不到月亮有过皱眉的时候……美的夜月,总被游云衬托,就像给月的眼睛描眉,只是不见睫毛,形容月晕如睫,是想象,让人想到那个起舞于月宫的仙女,正在化一场夜妆。新月如钩,新月如眉,我更喜欢后者的比喻。静静的月光,美丽而忧伤的眼睛,天上并非人间,仙女的夜妆,只能放进她的梦乡……
多少细碎的时光在月的眼睛里走失了,多少尘埃和云雨迷惑了月的眼睛,但她还是见证着,从容地看着,于是她弹着古筝《小夜曲》,把也变成旋律。她沉醉地弹着,于是有了《月亮代表我的心》,我还是想说,月亮是我的眼睛。
有一个错觉,也是给了我们美妙的体验,只要在月光下行走,月亮好像睁着眼,和我们一起走,从不怠倦,于是有了《月亮走我也走》,月亮是看着“我”“送阿哥到村口”。美好的感情,寄托于月亮,月亮变成了阿妹的眼,目送到很远,此时月的眼会含泪。黑夜行路,月亮相随,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可“我寄愁心”,更可与之“花间一壶酒”。
无论是草纸糊的窗,还是玻璃镶的窗,月亮的眼睛,总会光顾在窗前,深情而从不失约地看着窗内的人,温柔的眼光,成了人们的夜眠曲。
无论是高树还是低矮的丛,月亮都要站在上面,给树木,给草丛,长上一只眼睛,深情地等待着一只鸟一群鸟。月亮的眼,穿透了树的枝桠,在地上印上斑驳的目光,画上一副暗影。所以,月的眼,在天上,也在地上。
常常想,月亮眯成一条缝的眼,那是一阵风让它带上了弧度,有了迷人的风情。夜的黑洞在不断塌陷,却无法沉沦月的眼瞳,为了和人间的举目相呼应,夜无论多么漆黑,月的眼眸总是亮着的。太阳尚有黑子,月亮的眼,容不得一点沉渣,多少美好的传说神话,都在月亮里诞生,我一度认为,那些都是月的眼流出的幸福泪花。
云密布的夜空,我担心月的眼睛睁不开,却又希望月应在云中打个盹,或静眠一晚,却诗人不这样想,喜欢“云破月来花弄影”。云去月如洗,月来眸相迎。诗人总是站在月下,互相注目,而不是一眼就瞥见了这个诗境。
我不敢去想,如果一旦没有了月亮,黑夜只用一盏盏路灯照着,会像眼睛那么生动吗?会让人们看着月亮的眼,深情地表达愿望吗?没有了相视的情境,那些深情的话也说不出口吧。
三
没有月亮,无法成就李白的浪漫。浪漫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彼此注视时涌出的情感。李白离开月,那些诗无法写出。李白写了千首诗,大数据统计,有430首是写月,几近一半了。这和他在月夜进行创作可能分不开,我想,月的眼,在李白心中,一定是情人的眼。深情以许,才看得到月的眼的多情多意。
我总觉得,抑郁症最好的药就是“浪漫”,或许,忧郁的人忘记了头上的那只眼,它的“眼光”才是最温情的,应该善意地提醒他们。抬头凝望,低眉浅笑。孤独的月,碰见孤独的人,两个有故事的眼睛,还会孤独吗?
在现代诗人里,我特别喜欢徐志摩。我喜欢他的《两个月亮》比喜欢他的《再别康桥》更甚。他笔下的两个月亮,天上一个,为了抒情;水塘一枚,为了对视。怪不得他属于“新月派”,月是黑夜的眼,跟我的理解不同,他的诗歌,点亮了月的眼。
月亮,在诗人的句子里永远都是最明亮的,是一只专情的眼睛。它,不是素材,而是连接情感的眼。当诗人的视线受阻,就借助于月的眼,去看很远的地方,寄托着思念,邮差在月亮面前都觉得会失业。我记得,沈从文在湘鄂旅行谋生,很孤独,他一再写信,每日一封都提到月,他眼中,漫天的星斗,一轮一弯的月,也是眼睛。他说自己,“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但此后离别,妻子总在月的眼里。他说,一条河是历史的眼泪,一枚月是温柔的眼睛。他想把月摘下来,却又怕从此失去月华。
我还是想诗人“花弄影”的句子,真的一点也没有编造的痕迹,完全是写真。昙花大都在黑夜一现,因为有一个眼眸深情地凝望着它。我们极少看到昙花在白昼里恣意地打开花瓣,有人说,这是昙花喜欢安静,拒绝尘嚣。植物学家说,它是在等一只蛾,为之传粉。我还看到一个说法——白昼日光,黑夜灯光,都会伤害它开花,它专情于夜,只开在月的眼中。这是植物学,还是情感学说,说不清了,温柔的眼光,胜过灿烂的日光。这是属性,可能也是人和自然的共同秉性。
不能不感谢黑夜。诗人顾城说“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黑夜造了眼睛,是为了看到光明。黑夜造了月的眼睛,是我们让我们更懂得黑夜的温柔。没有夜,没有月的眼,多少事情得不到启发,多少感情表白起来都空虚而苍白。
我记得母亲曾说,月亮是有品德的。一个人的眼睛流露着品德。如今想想,这些话是富有逻辑的。
我曾经有一个关于月亮的想法,而且,通过这个想法的实现,我想成为月亮的诗人。
上高中,读了泰戈尔的《飞鸟集》,就想学着写诗。我想从月亮上下笔,写一本《月亮集》,以月的眼为诗眼。未成诗人未结集,但心中从此有了一个“月亮情结”。身份和头衔,在月亮面前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从未放弃对月审美的情怀。
四
离家已经半个世纪,虽城里月色同故乡,但不在故乡的夜空,还是少了一种情调。
父母不在,还有月的眼看到城里的我。如果父母尚在,他们或许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愿进城。那我就给父母安一部电话,在电话中和父母共赏一轮月,共仰黑夜的眼眸。
黑夜的月眸很亮,它会注视着那条蜿蜒崎岖的阡陌,曾经的我推着独轮车,搬回了秋天丰收的地瓜。很想举起地瓜给月看,又怕月不入眼。举起对月示好的,就是心奉的礼物,月不会嫌吧?那时,一束玫瑰,我拿不出,也不敢如此表白。
他乡月也明。只要和月温情对话,月色也如温柔的眼。这几年,我动不动就跑内蒙古,住下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要站在原野寻那个眼睛,我并不借月思故乡。草原上的月,似乎离我更近,都有些看得不好意思了。
广袤的草原,辽阔的心,只要打开心扉,月的眼更喜欢走进来。这些年去草原寻医问药,哪知月亮就是一粒药,它的药效是以光速抵达病灶。于是,黑夜成了一种衬托或背景,而且我感觉,草原的月还被草绿染了,闪着微绿的光,仿佛要在我心中种下一片绿,种下满满的希望。
金顺爷讲故事,喜欢用“风高月黑”这个词,一听,就是干坏事的背景。总琢磨,“风高”有可能,但“月黑”是一个扭曲的词,即使月如眉,也从不吝啬它的光泽。也许只是那些干坏事的人欺骗自己的假设,或者是人们不想把明亮的月给坏人……
月的眼,月的眸,月的瞳,月的睫,月之痕,月之华,月如镜,月如诗,永远是热爱生活的人心中情人的模样。
别找了,今夜若无月,那是月在“承乾宫”里梳洗打扮,要认真画半圈柳眉,给我们一个俏丽的模样……
我常常想,诗人都老了,而他们留下的诗却不老。谁说岁月无情,月永远睁着眼,深情期待着,等我们送诗给她。
月是黑夜的眼睛,我们每个人的眼中都藏着浪漫。“对月吟”也不只是词人的专利。
2025年8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