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三姑的辣椒柿子酱(散文)
那年我们刚搬来承德时,住在下营子家属院。三姑住在家属院的东头,矮矮的砖瓦房前有一片菜园子。每到夏末秋初,那菜园便红得晃眼——是辣椒和柿子熟了。三姑便在这时节忙活起来,做她那有名的辣椒柿子酱。
三姑其实并非我亲姑,屯里人都这么叫她,我们也随着叫了。还记得我们一家刚搬来的那天,三姑就来家里帮忙了,她似乎很有力气,一些比较沉的箱子,她会抢着去抬。即使累得满头大汗,呼哧带喘她也不喊累。临走时,她还送给奶奶两罐辣椒柿子酱,她说是她做的。三姑五十出头的样子,头发已白了大半,用一根黑皮筋松松地绾在脑后。脸上皱纹不少,却总是笑着,笑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两条缝,像是永远含着什么喜事。早年她和男人开了一个小卖铺,她男人一次进货的路上发生车祸,整个下半身不能动,整日躺在炕上,三姑便一个人操持着家。
据说做辣椒柿子酱是三姑的绝活。她在选料上极其讲究,非得是那种她园子里种的那种熟透的“贼不偷”,皮薄肉厚,红得发亮,为啥叫贼不偷呢?是因为柿子模样太好看了,连贼都不忍心摘。选择辣椒她要选一些半红半绿的“二荆条”,说是这样的辣椒辣中带甜,最是开胃。我经常会看见三姑蹲在菜园里手脚不识闲地忙碌着,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这个好……这个还差两天……”
屯里人路过她的菜园,都会隔着篱笆对她喊上一嗓子:“三姑,又摘菜准备做酱呐?”三姑听人叫她,急忙站起身回应道:“是呀!老张家儿子上回说就着我做的辣椒酱能吃三大碗米饭呢!”她说话时脸上挂满笑容,幸福的表情不以言报,仿佛能给人做酱是天大的乐事。
三姑会做辣椒酱是和她婆婆学的,她嫁给男人那天,婆婆就说了她儿子就喜欢吃她做的辣椒柿子酱,并且教会了她这门手艺。三姑会了这个手艺后,从未干过农活的她开始学会了种地,她婆婆也说了,自己种植的辣椒柿子不上化肥做出来的酱吃着才够味。每次做酱,三姑都会严格按照婆婆教的每一步骤进行,首先摘下来的柿子她会放在窗台晾晒两日,用开水烫了去皮,辣椒则要戴着胶皮手套处理完切碎,放入小型搅拌机里和切好的柿子一起搅碎。然后放入大锅里熬制。灶台上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泡,三姑站在锅前,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也顾不得擦。她总说:“火候差了半点,味道就两样了。”
有一年秋天,连下了几天雨,三姑家的柴火受了潮。我正在家温书,忽听门外传来“咚咚”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三姑顶着一块塑料布站在雨里,怀里抱着个玻璃罐子。“快拿着,刚熬制好的酱,趁热吃好吃。”她把罐子往我手里塞,“我摸到罐子还是烫的,再看三姑的布鞋已经湿透了,裤脚上沾满了泥点子。
“三姑,您这是……”
“嗨,家里柴火不干,我上老王家借的灶台。”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妈前儿个不是去我家给我们送饺子吗?她说最近嘴里没味儿呢,这酱兴许能开胃。”
我正要让她进屋暖暖,她却摆摆手转身走了,塑料布在风里哗啦啦地响,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那罐酱后来吃了一个月,每次揭开盖子,都有一股浓郁的香气窜出来,带着三姑身上的烟火味。
三姑的酱在屯里是出了名的。谁家要是没了只要说话,她准保会笑呵呵地给你家装上一罐。有一回,前屯的李婆子病了,吃不下饭,她儿子急得团团转。三姑知道了,连夜熬了一锅酱,第二天天没亮就送了过去。后来李婆子病好了,见人就说:“多亏了三姑那酱,要不我这条老命就交代了。三姑听了默默地笑了。
后来我们家属院集体搬迁,三姑不想去住楼,她说她舍不得她家的菜园子。离开的话就做不了辣椒柿子酱了。还有最主要的原因,她男人行动不便,喜欢晒太阳。住平房她可以每天背着男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如果去住楼了,楼上楼下的就不方便了。因此她就把分她家的楼房,和我家邻村的一个有院落的人家换了。她背着男人去住了那个有院落的平房,并在院子里开垦出菜地,种了柿子辣椒。每年依然会做柿子辣椒酱给邻居家送去。
最叫我难忘的是那年母亲去世半年后的一个腊月,那年我正读大二。一个周末,我正在宿舍啃着冷馒头,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三姑!她穿着一件碎花的破旧棉袄,脸冻得通红,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大蓝布兜子。
“三姑?您怎么找到这来了?”我吃惊地问她。
“来看看你,顺便给你送点吃的,”她打开兜子,小心翼翼拿出两个大饭盒,一饭盒是饺子另一饭盒是酸菜排骨肉,另外还有两罐辣椒柿子酱,三姑说,天气冷了,怕我在学校吃不好。
原来她是坐早班车来的,路上要四个多小时。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忙让她进屋暖和。她却说还要赶回去给男人做饭,死活不肯多留。临走时,她从兜里掏出个手绢包,塞给我:“这点钱你拿着,买点热乎饭吃。”我推辞不过,接过来一摸,是些零碎的票子,想必是她攒了很久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三姑家的收成不好,酱做得比往年少了许多。她做的几罐酱除了分给我们以前住的邻居外,还有几罐给了村里的几家老人和福利院的孩子,只给男人留了一罐。她拿给我的两罐还是她特意给我留下的。
我大学毕业那年,三姑的男人走了。原先的住在一起的邻居听说了都跑去帮忙,屋里屋外挤满了人。我回去时,看见三姑静静地坐在炕沿上,脸上满是泪痕。有人递给她一碗热汤,她接过来,忽然说:“要是我老头子能再吃一口我做的酱就好了,他最爱那个味儿。”人们听了,都红了眼眶。
如今三姑还是每年做辣椒柿子酱,只是量少了。她说她老了,胳膊没有以前那样有劲了。但我们以前在一起住的邻居,谁家要是想吃了,她还是会撑着做上一小罐。那酱的味道一点没变,红亮亮的,辣中带甜,吃一口就能想起三姑笑眯眯的眼睛。
我如今工作的地方离三姑家远了,但我还是会抽出时间去看望她。每次去三姑家,还能看见她蹲在她家的菜园里挑柿子。阳光照在那片红色上,也照在她白发上,亮堂堂的。她看见我,准会直起腰来招呼:“来啦?进屋尝尝今年的新酱!”
一直喜欢吃三姑做的辣椒柿子酱,究竟她做的有啥秘诀呢?我想了许久,大概就是三姑那颗永远热着红彤彤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