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心桥(散文)
那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大蒸笼,马路上的柏油晒得软软的,光脚踩上去都能留下个小脚印,就像给马路盖了个专属印章。空气里到处飘着热乎乎的味道,闻着有点像烤糊的面包。
早上妈妈给了我三颗橘子糖,透明的糖纸亮晶晶的,都能照出我的小脸蛋。“震宇,跟表姑爷去山里送东西,要乖哦。”妈妈把糖塞进我兜里,我攥着糖跟表姑爷出门。没走几步,汗就把糖纸泡软了,黏糊糊贴在手心里,舔一口,甜丝丝的还带点咸。也许这就是夏天的味道吧。
表姑爷以前当过兵,走路直挺挺的,像根长竹竿。他的手糙得像砂纸,全是硬疙瘩,他总爱趁我不注意揉搓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发弄成乱糟糟的鸡窝。我每次都歪着头躲,他就嘿嘿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
走在小路上,树林里时不时传来“嗷呜”的叫声,像狼叫又像是野狗,吓得我赶紧攥紧了橘子糖。表姑爷像没听见似的,一会儿指着路边的野枣树说:“等秋天,这枣子红得像小灯笼,甜得能粘住嘴巴。”一会儿捡起块圆溜溜的石头塞给我:“你看这石头,像不像小狗?拿着玩。”他背着鼓鼓的包,走了好久都不觉得累,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男孩子要勇敢。”表姑爷忽然说,“我在部队的时候,过独木桥,底下就是打枪的地方,子弹嗖嗖地飞,比这吓人多啦。”我歪着脑袋想,我只玩过塑料玩具枪,一按就“砰砰”响,还会亮灯,真枪是什么样呢?我往旁边躲了躲,把橘子糖攥得更紧了,糖块在手心硌出个圆圆的小印子。
走啊走,路边白杨树的影子从长长的带子变成了短短的小棍,太阳爬到了头顶上。前面突然出现一座铁索桥,架在好高好高的地方,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看得我眼睛都晕了。
我一看就害怕了,腿都软了。桥是用铁链子和木板搭的,铁链子被风吹得叮当响,木板铺得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还空着缝。我从小就怕高,站在高地方腿就抖,更别说这晃悠悠的桥了。我的脚此时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挪不动。
桥这边的老槐树下,坐着个瞎眼爷爷。他穿了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得毛毛糙糙的。手里的竹棍头包着块亮闪闪的铜皮,太阳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听见我们来,他用竹棍轻轻敲了敲地,“笃笃”两声,像在打招呼。
表姑爷停下来,从腰上解下军绿色的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用袖子擦了擦嘴,滴在地上的水珠一下子就不见了。他把装着紫色五味子的布袋子塞到我手里:“把这个送给桥边的爷爷。”又摸出颗大白兔奶糖放在我兜里:“过了桥再吃,这桥结实着呢,掉不下去。”说完在我后背上拍了一下,有点疼。
我盯着桥,脚像长在了地上。桥头的木板歪歪扭扭地,有的缺了角,都能看见底下红褐色的铁链子,有一节铁链子还有个小口,看着就不结实。往下看,全是白白的雾,像棉花糖,可一点都不可爱,深不见底的,像个大黑洞,掉下去恐怕就爬不上来了。雾从桥缝里钻上来,吹在脚脖子上凉凉的,我心里更怕了。
风一吹,桥就晃个不停,铁链子撞在一起“哐当哐当”响,比我的玩具枪“砰砰”声还大,吵得我耳朵嗡嗡响。我老想:踩空了怎么办?铁链子断了怎么办?站不稳掉下去怎么办?
瞎眼爷爷用竹棍又敲了两下,表姑爷走过去,从包里拿出个铁盒子放在他手里,里面是动物饼干,还在他手背上画了个圈。瞎眼爷爷把盒子揣进怀里,竹棍快速敲了三下“笃笃笃”,像是在说谢谢。
表姑爷蹲在瞎眼爷爷旁边,小声说:“老班长,多给你带了点饼干。”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爷爷是表姑爷的老班长。以前在部队执行任务时,一颗手榴弹飞过来,是老班长扑过去推开表姑爷,自己则被弹片伤了头。在医院躺了好久才醒过来,可此后眼睛却突然看不见了,也说不出话了,只能用竹棍敲地来告诉别人想说的话。表姑爷摸了摸老班长手背上的疤,那是被弹片划的,像条弯弯的小蛇,“您以前总说,军人的脚底下有根,再险的桥也能过去。”老班长的竹棍在地上慢慢画着圈,好像听懂了。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上桥。踩第一块木板时,它“吱呀”一声叫,像要断了似的,我赶紧把脚缩回来,心“怦怦”跳,像揣了只小兔子。再踩上去,声音小了点,我才敢慢慢挪另一只脚。白雾从桥下钻上来,碰到脚脖子凉凉的,我打了个冷颤。书包里的玻璃瓶“叮叮当当”响,里面的水晃来晃去,看得我头晕。每走一步,桥都在晃,像在跳摇摆舞。我盯着木板,可总忍不住想:老班长当年挡手榴弹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害怕?
身后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回头一看,瞎眼爷爷拄着棍也上桥了。他走得很慢,可很稳,先用竹棍探探前面,确定是木板才迈步。竹棍敲在铁链上“笃笃”响,脆脆的,像在给我打拍子,我心里踏实了点。表姑爷说过,老班长以前过独木桥比谁都快,现在眼睛看不见了,走这铁索桥还是这么稳。
我跟着他的节奏走,他敲一下,我走一步。左脚踩下去“笃”一声,右脚跟上又“笃”一声。慢慢的,我的脚不抖了,书包里的瓶子也不响了。走了好久,后脖子被太阳晒得滚烫,汗滴在木板上,晕出一小片湿印,很快就干了。踩上对岸土地的那一刻,我心里一松,差点哭出来。回头看,桥变细了,雾也淡了。兜里的奶糖化了一半,黏糊糊的沾在布上。瞎眼爷爷也跟了过来,坐在石头上,嘴角翘着,像在笑。
取完货往回走的时候,我在桥中间特意跺了跺之前害怕的木板,它只轻轻晃了晃,没我想的那么可怕。过了桥,看见老班长又坐在槐树下,背挺得直直的,朝着太阳的方向。原来他把我送过桥,自己又慢慢摸回来了。我朝他喊了声“爷爷”,他用竹棍敲了一下地“笃”,像在答应我。
晒谷场边,表姑爷站在草堆旁,军绿色的上衣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个气球。看见我,他胳膊在空中划了个圈——那是在部队学的动作。他走过来,把水壶递给老班长,老班长喝了两口递回来,表姑爷用袖子擦了擦壶嘴,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老班长用竹棍敲得很快“笃笃笃笃”,像在说什么开心事。表姑爷朝我竖起大拇指,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
后来我上了学,遇到难写的作业,就想起那座铁索桥,想起老班长的“笃笃”声,咬着牙慢慢做,慢慢就不觉得难了。在学校上台讲话,底下好多人,我腿都在抖,这时候好像又听见了“笃笃”声,像老班长在桥板上敲,我深吸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说着说着就不紧张了。
现在再看那座铁索桥,木板还会“吱呀”叫,铁链子还会叮当响,可我却一点都不怕了。表姑爷的头发白了,像落了雪,可背还是直直的。去年过年去看他,他在院子里编竹筐,看见我又想揉我的头发,我习惯性地躲开了。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像朵花:“那桥啊,走过一次就会记一辈子。”
是啊,那座铁索桥早就深深记在我心里了。想起它,想起老班长的竹棍声,想起表姑爷的话,我就觉得浑身有劲儿。勇敢不是不害怕,是害怕了还敢往前走。就像那年夏天,我攥着橘子糖,跟着老班长的“笃笃”声,一步步走过了那座铁索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