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十一分钟是午夜十二点，屯子里传来两声爆竹响，将原本寂静的夜晚，撕开一条口子。这样的一个信号，妥妥证实是谁走了？谁走了？母亲在月影底伸过一句话:听动静是无用沟，老邱走了？无用沟，在南河屯就是一个地名，一条像簸箕般展开的沟叉，大片废弃的果园，后期改变成一块一块良田。沟里显著的标志，便是在正中间有一处平台，平台不是普通的一个台子，上面住着张姓家族和吴姓家族两大家族的祖宗，老邱又是何许人也？老邱是我堂哥的老婆，二哥六年前，出门打工，被一条大狼狗咬了大腿大动脉，打过狂犬疫苗，还是在半年后离开人世。二哥走后，老邱，我二嫂拉扯着孩子，三年前，儿子成家立业，不知什么原因，去年离婚了。老邱是上了一股子火，老邱的这把火，将自己的身体烧出严重的病变，去医院一顿仪器检查，肝出了问题，已经晚期。手术不可能了，化疗一段时间，结果不理想。老邱回家了，回到南河屯，过一天，少一天。
　　 老邱肝癌晚期，没几日活头，这信息是老邱的大伯哥，我们的堂哥来家里为父亲输液，和父亲提及的。当时，我在家。大哥说，老邱，你二嫂不行了，晚期，肝都坏了，长满了。吐，吐得浓黄浓黄的胆汁。茶饭不进，瘦，就剩一堆骨头架子。父亲那会儿吐字清晰，大脑正常思维。父亲说，老张家怎么了？走得人基本是与癌有关，大伯是食道癌，二伯是直肠癌，父亲这一支人，二姑胃癌没了，轮到父亲是直肠癌，做了一辈子赤脚医生的大哥说，只要是癌症，最终都因这个病结束生命。早晚的事儿，父亲那时候，早已心知肚明，他的时间不多了。父亲没法去看老邱，我二嫂。父亲是长辈，老邱称呼父亲是大叔。大叔躺在床上许久，老邱也没来探望。父亲说，不来就不来吧，我这个样子，羞于见人。你想，老邱在这种情况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心思来看父亲？
　　 我不知道本家的二爷，也就是老邱那一族人，为什么另劈坟地，在无用沟建立祖坟？或者，风水先生觉得把二爷孝子贤孙住在另一爿坟地，后代出人才，将才？
　　 老邱走了，当晚，我不清楚是谁走了？爆竹响后，南河屯被摇晃了几下，我醒了，母亲醒了，一只狗醒了，睡在炕梢的橘猫也醒了。一只狗醒后，嚎了几声，它一叫，扯起全屯的狗吠。母亲坐起身，自言自语说，肯定是老邱，你二嫂走了。我说，睡吧，谁走了，我们也得休息好。母亲坐了好大一阵儿，才躺下。月亮很圆，距离我很近，我一抻胳膊，就可以摸到。
　　 此刻，父亲睡在老房子右边的山岗，穿过一片玉米地，父亲的新房就在那儿。我想，父亲也听见南河屯的爆竹响？父亲陷入思考。我和母亲交谈时，母亲叹了口气说，总感到父亲没走，一切全是昨天发生的事儿。我说，终有一天，我们一个一个，必然住进那个房子内。活着的人，吃了和我们的散伙饭，各走各路，各过各桥。世界突然安静下来，曾经和你称兄道弟，情哥哥蜜姐姐的人，另寻他人，另筑爱巢。对你扣扣搜搜，心心念念的金项链，金手镯，到你入土也没实现。你和他的所有经历，就是一个故事。一转身，他她却把温柔和爱给了另一个男女，认识不到三天，三金给对方配上。又能烧菜做饭，又能手牵着手过马路。
　　 其实，日子不是和谁过都一成不变，那得看和谁过？人只能活一世，凭什么委屈自己？
　　 这一晚，爆竹带来的一系列猜想，叩开了月光下，一道道门。有人伫立在院子，认真听一听，究竟是哪家死了人？南河屯愈来愈空了，年轻的在城市，留下的最小也是五六十岁的人，土豆大面积荒芜，若干年后，南河屯仅剩一个空壳。人没了，睡在地下。田地自然是荒了，城市靠什么延续？粮食没人种植，收割。我不是杞人忧天，南河也憔悴了，瘦巴巴的一条流水。昨天下午，我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两条毛毯，与母亲一起在南河洗毯子。南河以往的喧闹，不复存在。三两只鸬鹚，飞来飞去，岸边几乎没有人。我帮母亲搓洗好毛毯，把毛毯拧干，晒在柔软的沙滩。坐在河里泡了一个澡儿，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那些打一条铁鞭，追着河水大鱼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夜里，母亲独自上院子有些打怵，内心还是害怕。弟和我唠过，庄稼归仓，山里落雪了，接母亲到楼里过冬。现在，绿树掩映，玉米大田遮着坟地，一旦收获完，大地裸露出根根肋骨，一座一座新坟，旧坟，露了出来，母亲会有恐惧感。雪落了一场又一场，我们不忍心母亲一个人呆在老家，尽管那里住着父亲。
　　 眼下，父亲慢慢成为往事，在母亲的心里垒了一堵墙，这堵墙将陪伴母亲余生。无论母亲在何处，她都会依着那堵墙，想一些人和事。想着和父亲走过的路，趟过的河，攀过的山，吃过的苦、遭过的罪、摔碎多少只碗，盘子？痛楚的，甜蜜的，辛酸的，人，就是如此，在一块时，磕磕绊绊，吵个不休。一旦有一方走了，没了昔日的烟火，琐碎，凌乱，却有触手可及的人气儿。我明白，我们终究走不进母亲的内心，这一块一块的伤口，唯有靠时间，让时间给母亲缝缝补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母亲三点四十醒了，她想起来给我做早饭，我说，不急。五点再起来，母亲复又躺下。睡不着了，邻家的公鸡，在打鸣，隔着墙头窜过来的鸡鸣，青翠欲滴。四点，爆竹又响了，没有哭声，爆竹响了个寂寞。同母亲一起下地，做饭。西院的大哥，在紧挨着我家的黄瓜架下，摘黄瓜。母亲站在鸭窝旁，说，不知道谁没了？
　　 大哥接过话茬，老邱死了。老邱真的死了。老邱不是真的死了，谁能开这种玩笑？母亲没惊讶，也没啧啧嘴表示惋惜，老邱熬到仅剩一把骨头，活着遭罪，死了也是解脱。上天看她太遭罪，接她走了，去天堂享福。
　　 我看不见天堂，你也看不见，所谓的天堂，就是一个人住在心里的伊甸园，你勇敢，不卑不亢的行走尘世，善良长在骨子里，多行好事，莫问前程。命运不会错，也差不到哪里去。
　　 老邱，二嫂，这一次真的走了。二嫂会以父亲一样的方式，被一口棺材收留，经过一把火的淬炼。在那个叫火葬场的炉子里，忍受着火的燃烧，一把忠骨，捡到一只匣子内，被儿女抱回事先选好的宅基地，下葬，落土，从此后，山一程，水一程。很少有人来新居看一看，站一站，修一修。更别说畅谈一番。风来了走了，走了，来了。雨雪也是，春夏秋冬不停交替着，坟头的草，长得很高很高。后人们逢清明回来祭祀，闹出乌龙，竟然认错了祖宗，拜错了亲人。
　　 二嫂，走与不走，左右不了任何人，地球没了谁，照旧运转。问题是二嫂走得急了，她不到六十岁。上苍在收割人的时候，不分年老年少，通过二嫂这个人，我们有了新的认知，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儿。千千万万个如二嫂般的平凡人，他们的生死，无非是大自然的正常规律。随遇而安，切勿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