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人生】一场牌局(散文)
前日,阳光保险的肖总监殷殷相邀,请我们昨日去那马驹塘水库农家乐,参加一年一度的答谢宴。我向来对保险公司的邀约敬而远之,一律谢绝,此乃铁律。无奈主人盛意拳拳,终究还是拗不过,只得依时前往。
我事前坦陈现阶段我实在无力再添保险了,虽然我向来深知保险之益,可每年那几万保费,便如磐石沉沉压在胸口,早已喘不过气来。此番前来,不过是为凑个添头的人情,于人于己,皆是敷衍罢了。
那会所倒确有一番野趣,依山抱水,碧波凝定如镜,日光碎金般跳跃其上,鱼儿穿梭嬉戏,搅起圈圈涟漪。回廊蜿蜒如蛇,有的环绕湖滨,有的竟盘曲着直上陡峭山壁。主楼餐厅之下,歌厅与游戏包厢喧腾着人间烟火;临水处则凌空筑起一座长廊水榭,顶上遮着棚子。我斜倚着廊柱西望,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胸中郁结之气,一时竟被荡涤了几分。
歌厅里声乐早已喧腾,我却未入内,目光早被水榭里几位自发弹唱红歌的老者吸住了。他们或男或女,歌声粗犷,乐器亦不甚讲究,然而那熟悉的旋律灌入耳中,开启了我锈迹斑斑的红色记忆之门。我不知不觉驻足其旁,低声应和,渐渐竟浑然忘我。
午宴排开两桌,我们一桌四人,分饮了一瓶白酒。邻座两位老板,周姓与陈姓,皆是六十开外之人。饭毕,百无聊赖,为消磨时光,他二人便邀我凑起牌局,玩那“跑得快”,一张牌一元钱。我囊中空空,只得寻农家乐老板用微信换了四百元现钞。
牌局初时,周老板手风颇顺,始终都没有掏出自己的本钱。
牌局行至最后一盘,又是我赢了。钱已交割清楚。我正待重新发牌,周老板忽地脸色涨得微红,语气斩钉截铁:“慢着!方才我定是错把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当十元给你了!”他神情笃定,绝无半丝心虚耍赖之态,只反复念叨,“定是错了,定是错了!” 其时,他面前明面上只剩一张五元钞票了,我则小赢了五十几元。
我心头一沉,并非疑他存心欺诈。
我一一排开手中那叠新旧杂陈的票子,从中抽出仅有的一张五十元。“您瞧,我这里确有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我举着那旧钞,“可自它到了我手,我便格外留意着。倘若此刻我手中能变出第二张五十元来,我便认下这糊涂账!”
我讲这五十元的面额,于我竟有如一块心病。几年前某个昏沉的牌局夜晚,我曾误将一张五十元当作十元收下,还倒找了人家四十元。过了两圈,轮到我该付四十元时,那张五十元钞票竟如泥牛入海,遍寻无着。自那以后,我对五十元面额的钞票便生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警觉,每每经手,必得反复确认。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周老板反复强调他当时如何看得真切;而我则固执地摇头。终于,牌局只得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散了场,虽未撕破面皮,但那团和气底下,终究洇开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灰暗隔膜。
其实,座中二十余人,彼此大多素昧平生,有月亮的,有观沙岭的,亦有临近东方红来的。周老板便是东方红人。席间推杯换盏时,曾听他提及与我两位姑母家的几位表兄弟都极熟稔,其中一位表弟,更与他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交情。这层微弱的乡土联系,方才席上还似一缕暖烟,此刻在牌局的冷灰里,却已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我赢的那五十多元钱,连同老周的那五元钱一并强行推给了老陈。此时,一直默坐一旁的老陈妻子,终于细声细气地对我道道:“刚才……我倒是一直留意着,你手里捏着那张五十元的票子,确实有好一阵子了。”
牌局散后,众人散去。我独自踱至那临水长廊,倚着烫手的柱子。暮色渐沉,湖面由碎金转为沉沉的铅灰。水中那些倏忽来去的游鱼,搅动水纹时,世人还能看见一圈真实不虚的涟漪。
我望着那幽深的水面,不再言语。湖光山色依旧,只是先前那份畅意,已然被这俗世里一张薄薄的、沾着酒气与争执的纸钞,搅得浑浊不清了。人间的账目,原比这湖底的淤泥更难算清——人各执一念,如同隔着浓雾观山,山形依稀相似,内里沟壑纵横,却永远隔膜深重,无法彼此印证。
2025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