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棒子熟了
我开荒种下的玉米,熟了。炮弹一样的大棒子,顶破了包裹的外衣,嗞着饱满牙齿,灿烂得耀眼。黄褐色的须帽已然破旧,歪在了一边。
开荒,是为明年六月开始的退休生活铺路。开荒不易,土质贪瘠,能选的作物不多,玉米和黄豆,便是这有限中的最优选。玉米耐旱,对土壤适应性强,新垦荒地好好打理,地力就能上来。而黄豆呢,根部有固氮根瘤菌,可将空气中的氮气转化为植物可吸收的含氮化合物,从而改善土壤肥力。选择种玉米,还因我嘴馋,我喜食嫩玉米,那细甜的汁液,让我唇齿留香,久久难忘。
定了作物,种子是关键。我决定向老刘讨要,他是一名地道的庄稼汉,务农是一把好手。老刘听说我要开荒种地,先是一惊,继而大力支持,找来颗粒饱满的种子,颗颗都像胖娃娃。
“放心吧,老辈上留下的种,保准不是那‘转’的,踏实种!”老刘像是看懂了我的心思,赶紧解释。
“知道,知道,所以才来找您的。”说实话,老刘的话我有点臊得慌。
种子倒手,我把地耧耙了三遍。挖坑,点种,浇水,填土,轻踩,一套活儿下来,心里便开始了期待:大丰收。怕失望,又自我安慰:头一年,只为养养地罢了。
一周过后,畦上裂开了纹。又一周过后,嫩芽像小锥子,卷着钻出地面。再后来,茎秆高了,叶子长了,只是纤弱得可怜,让人不忍多看。心想:看来真是得养地了。
恰在拔节时,好友小敏发出招唤:姐,我这儿羊粪多着呢,拉点过去吧,你那苗一看就是缺肥。原来是她看到了我发在朋友圈里的图片。小敏在山里羊猪养羊,上百只。我去过,羊圈里粪积得厚实,旁边还堆着发酵好的。她怕我不懂,特意给了能直接用的熟粪。真是天助我也!
为省肥料,我像小时候那样,铲一锨粪,端到玉米秆根,轻轻围一圈撒下。一株株施过去,两排玉米的茎杆根部,都培上了倒扣小碗一样的纯天然粪肥。乌黑的粪肥衬着碧绿的杆茎,望上去,丰收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几周后再去,眼前景象焕然一新:茎杆粗壮,叶子厚实油亮,顶穗扬了花,叶腋处钻出了玉米幼穗。那小棒槌似的幼穗,顶着油亮浅绿的缨须,一副冲天而起的架势,让人惊喜。
“你种的这是什么呀?长得真好!”一位路过的老妇人,扒着矮篱问道。
“这个?”我指着高高的玉米棵,有些奇怪。
“对,就是这个。”老妇人笑笑。
“玉米呀!您……”老妇人看起来已过古稀,难道她不认识?
“我没在农村待过,庄稼一概都不认识。”我突然想起一位老同学,当年就曾错把麦苗当做韭菜。
突然,我为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的人感到一丝悲哀,也感到一丝可怜,养活他们的口粮,他们竟全然不识。
“这是玉米,那是黄豆。”我指指玉米,又指了指黄豆秧。“这两样最适合刚开垦出来的新地。”我接着又说了几句适合种植的原因。
“真能长出玉米?”
“放心吧,到时送您几穗尝尝鲜。”
“那先谢谢啦。”老妇人眼里闪出一抹亮光。
上周过去,十几棵玉米已然熟透。因受光照不均的影响,还有一些比较嫩小。之前我连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吃到自己地里结出的香甜玉米大棒子,无意间竟有分批收获之效,又是一重惊喜。
我小心翼翼地掰下一个,“咔嚓”一声脆响的瞬间,我的心猛地一颤。激动,兴奋,欢喜,种种情绪交织,让这穗玉米有了不寻常的分量。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如同捧着一个极易碎掉的玻璃器皿,又像捧着一个新生的婴儿,唯恐稍有闪失。待轻轻放在筐里时,才恍然:之所以如此小心,并非矫情做作。只因此刻捧着的,已不是一根单纯的玉米棒子,而是几十年被城市风雨洗刷后,底那份对土地未曾褪色的、乡下人般淳朴而深沉的爱……
小时候,全家齐上阵。父母用弯头镰刀从根部砍倒茎秆,码放整齐。我们姐弟跟着爷爷,一边剥皮,一边掰棒子。光溜溜的玉米棒拉回家,都被提到房顶上晒。晒干了,用花包顺下来堆在墙角,木棒子一砸,金黄的粒儿就脱落下来。拣出玉米芯当柴烧,粒儿再晒晒,收入大瓮,几乎是全家一年的口粮。
没想到,这次居然接连掰了二十多根,我分为两份。一份送给了老妇人。
“呀,这棒子长得真好!真没想到!你还没尝吧?我这就去煮,煮好咱们一起吃。”老妇人欢喜地接过小筐,放在鼻子下深深一闻,笑着说到。我婉拒,又去下一站。
装上十根,驱车去老刘家。玉米,老刘自然不稀罕。但用他给的种子,在这开荒地里结出的第一茬果实,第一时间送给他,于情于理,于我而言,都是必须的。
“小李,来啦?快进屋里,天儿太热了。”老刘看到我,笑得合不笼嘴。“小李来啦,泡上茶吧。”他又冲屋里喊道。
刘嫂是不笑不说话的人,待我更是亲热。前年老刘生病住院,一时凑不够手术费,我尽了一点心意。自那以后,刘嫂总是待我如家里人那般亲近。
“这就是用您给的种子,种出来的玉米棒子,给您尝尝。知道您不希罕,别见笑。”
“总共没给你几粒,收了还想着我们,你也真是的。不过,”老刘快人快语,“话说回来,你给的必须得留下!去,煮上,中午咱就吃煮棒子,再弄点卤,下点面条。”
那顿煮玉米,是我吃过最香的一顿。金灿灿的棒子在沸水里翻滚,甜香四溢。咬一口,饱满的颗粒在齿间迸裂,甘甜的汁液瞬间盈满口腔,这是土地最慷慨的馈赠。老刘和刘嫂吃得赞不绝口,直夸棒子种得好。老刘连声说:“这地气养回来了!头茬就这么好,往后差不了!”
窗外,蝉鸣阵阵,阳光洒在院角的农具上,也落在我心里那片刚刚被唤醒的土地上。这滋味,是超市里再贵的玉米也无法比拟的,它混合着汗水的咸、泥土的腥、笨肥的营养,最终在唇齿间化作纯粹的、属于大地的香甜。老刘、刘嫂和我的笑声,跟玉米的甜香交织在一起,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