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有棵大树，不知道叫啥名，就一直在那儿站着。树干可粗了，我和我哥手拉手想抱住它，胳膊都伸得老长，还是差一大截，我哥气得说它“胖得太过分啦”。树皮摸起来糙糙的，跟老爷爷脸上的皱纹似的，坑坑洼洼。夏天的时候，树叶长得特别密，像一把大绿伞，把大半个巷子都盖住了。放学回家，我总爱和小伙伴在树荫底下玩弹珠，凉风吹着，舒服极了。
　　 秋天一到，树上的叶子就变黄了，黄澄澄的，像被太阳晒过的纸。叶子一片一片掉下来，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响，比吃薯片还好玩。我总爱在树底下捡叶子，专挑又大又完整的，叶子边儿上还有点小锯齿，摸起来糙糙的，蹭到胳膊上痒痒的，可我就爱攥在手里玩，能玩好半天。有时候还会把叶子夹在课本里，过几天拿出来，叶子变得干巴巴的，颜色也暗了，像没了精气神儿。
　　 那天我正在踩叶子玩，忽然闻到一股香味，有肉香，有面香，还有点葱花的味儿，把我的肚子都勾得“咕咕”叫。我顺着香味往巷子里走，地上的石头路坑坑洼洼的，像被狗啃过一样。前几天下过雨，石头缝里还有水，映着天上的云彩晃来晃去。我踮着脚走，生怕踩进水坑把鞋弄湿——我妈要是看见了，准得叨叨半天，说我“不爱惜东西”。路边的墙头上，几丛野菊花开得正旺，黄灿灿的，风一吹就晃悠，像在跟我打招呼。
　　 走到巷子最里头，就是卖包子的地方。以前是一间旧旧的小土房，木头门上挂着块蓝布帘子，上面还有几个补丁，一掀开帘子就有白汽冒出来，啥都看不清，像仙境一样。现在改成玻璃房子了，亮堂堂的，可我总觉得不如以前那间暖和。玻璃上贴着红剪纸，是个胖乎乎的包子，看着就喜庆。
　　 我第一次进那间小土房，是上一年级的时候。本来要去学画画，背着画夹走到巷口，天突然就变了脸，黑沉沉的，“哗啦啦”下起大雨，雨点砸在身上有点疼，像小石子儿打过来似的。我抱着画夹到处躲雨，闻到包子香就钻了进去。画夹上沾了好多泥点，我心疼得不行，那可是爸爸特意带我去县城买的。
　　 一进门，白汽“腾”地一下扑过来，差点把我呛着。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老奶奶在灶台前忙，她的头发全白了，像冬天的雪，用一根红绳松松地挽在脑后。脸上有好多皱纹，可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小缝，特别亲切。她围着块蓝布围裙，上面沾了不少面粉，看着像幅抽象画。她手里拿着个长柄勺子，在大铁锅里搅黏糊糊的糖稀，“咕嘟咕嘟”响，像小火车在跑。锅沿上还沾着点糖渣，亮晶晶的。
　　 “小姑娘，快进来躲雨！”老奶奶递给我一块糖糕，她的手糙糙的，沾着点面粉，摸起来暖暖的。那时候我留着长头发，我妈给我梳了两个小辫，辫梢还绑着粉色的蝴蝶结，她就把我当成丫头了。糖糕热乎乎的，我咬了一大口，甜甜的，有点黏牙，糖汁顺着嘴角往下流，我赶紧用手擦——那画夹是我爸新买的，弄脏了他准会瞪眼睛。我想告诉老奶奶我是男孩，可嘴里塞满了糖糕，“呜呜啦啦”说不清楚，只好算了。
　　 这时候老奶奶掀开蒸笼盖子，“腾”的一下，更多白汽冒出来，把她裹在里面，像站在云彩里。她拿了一双好长的木头筷子，筷子头都磨得光溜溜的，夹出一个圆滚滚的包子，上面捏了好多褶子，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的，像我们班同学排队做早操。蒸笼边上还放着个小罐子，里面装着芝麻，她顺手抓了一小把撒在包子上，芝麻粒儿蹦蹦跳跳的，可精神了。
　　 “刚出锅的，尝尝？”老奶奶笑着说，“我这包子，肉都是早上天不亮去集上挑的，新鲜着呢。”她说话的时候，嘴角还沾着点面粉，像个偷吃的小孩。
　　 从那以后，我每天放学都往这儿跑。有时候老奶奶忙不过来，我就帮着递递盘子、擦擦桌子。桌子是木头的，上面有好多小坑坑，听说是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擦的时候得使劲，不然擦不干净。更多时候，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包包子。板凳有点矮，我总爱垫着脚，时间长了，脚脖子都酸溜溜的。
　　 老奶奶包包子可快了！一团面团在她手里转几下，就变成圆圆的皮，薄厚都一样，像用盖子盖出来的。然后用勺子挖一勺肉馅放进去，肉馅红红的，里面还有碎葱花。她手指头捏几下，包子上面就出现好多褶子，不多不少，看着特别整齐。她的指甲盖有点裂，可做起活来却灵活得很。
　　 “奶奶，您包得真快，跟变魔术似的！”我拍着手说，巴掌都拍红了。
　　 老奶奶笑了，眼睛眯得更细了：“傻孩子，奶奶包了一辈子了，闭着眼睛都能包，就是有时候会把馅捏出来。”她说着，还真有个包子的馅从边上冒了点出来，她赶紧用手抹了抹，笑着说：“你看，说啥来啥。”
　　 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拉着她的衣角说：“奶奶，我也想包，您教我好不好？”我拽着她的衣角摇来摇去，跟撒娇似的。
　　 老奶奶笑着从面团上揪了一小块给我：“行啊，试试吧，包坏了也没事。”面团温温的，拿在手里软乎乎的。
　　 可那面团在我手里就是不听话。软软的，滑溜溜的，像条小泥鳅，不是粘在手上甩不掉，就是被我揉成扁扁的饼。我学着老奶奶的样子想把它捏圆，结果一使劲，面粉“噗”地飞起来，落得我满脸都是，连鼻孔里都钻进了点，打了个喷嚏，喷出好多白点点，逗得老奶奶笑得直不起腰。她笑的时候，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个不倒翁。
　　 “你看你这小脸，沾得跟小花猫似的，比我刚出锅的包子还白呢。”老奶奶拿了块布给我擦脸，布上还有股面粉的香味。我对着屋里那面掉了漆的镜子一看，镜子里的小孩，眉毛上、鼻子上全是白的，像个小雪人，自己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得肚子都有点疼。
　　 我头发长，老奶奶总叫我“小姑娘”。其实我是男孩，跟我们班小虎一样，都是站着撒尿的。我妈总说我留长发好看，像年画里的娃娃，可我心里有点不乐意，觉得自己的男子汉气概都被这头发盖住了。有次小虎还笑话我，说我是“假丫头”，气得我好几天没理他。我偷偷想：等哪天一定要把头发剪短，让老奶奶看看，我是个真正的小爷们儿！
　　 可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满脑子都是包子的香味，昨天想剪头发的事早就忘到后脑勺去了。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背着书包就往包子铺跑，哪还记得要当“短发小爷们儿”的事啊。跑的时候，辫子一甩一甩的，拍得后背痒痒的。
　　 冬天来得可快了，好像前几天还穿毛衣呢，一下子就得穿棉袄了。棉袄厚厚的，裹得我像个小粽子，跑起来都费劲。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割似的，疼得很。那天，爸爸给我买了一盒新的水彩笔，颜色特别多，有红的、蓝的、绿的，还有我最喜欢的紫色，笔杆亮晶晶的，是我盼了好久的礼物。我把它放进书包里，时不时就想拿出来看看，生怕被人抢了去。
　　 我拿着水彩笔，高高兴兴地往包子铺跑，想给老奶奶看看。快到门口的时候，从旁边的胡同里窜出来两个大孩子，比我高好多，他们一把抢过我的水彩笔就跑。我追了几步，根本追不上，他们跑得飞快，跟一阵风似的。急得我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吧嗒吧嗒”砸在地上，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低着头，慢慢吞吞地走进包子铺。一进门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老奶奶正在往蒸笼里摆包子，看见我这模样，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咋了这是？谁欺负咱娃了？”她的手暖暖的，摸在头上特舒服。
　　 我抽抽搭搭地把水彩笔被抢走的事告诉了她。老奶奶听了，没说啥，转身从蒸笼里拿了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给我：“先吃个包子暖暖，不碍事，多大点事儿，回头让你爸再给你买一盒。”她说话的时候，语气轻轻的，像羽毛拂过心尖。
　　 那个包子皮软软的，一捏就凹下去一块，还冒着热气。我轻轻咬了一小口，好家伙，里面的肉油一下子就冒了出来，烫得我舌头赶紧往外伸，嘴里“嘶嘶哈哈”的，可心里却慢慢暖和起来了，像揣了个小暖炉。肉香混着面香，在嘴里慢慢散开，好吃得不行。
　　 老奶奶蹲下来，教我包包子。她拿起一块面团，说：“你看啊，捏褶子的时候要用力，把那些不高兴的事儿都捏进去，等蒸熟了，那些不开心就全没了，跟被蒸汽吹走了一样。”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有星星。
　　 我学着她的样子捏面团，虽然包出来的包子歪歪扭扭的，有的像被踩过的皮球，有的像个歪脖子树，还有的把馅露了出来，像在流口水，丑丑的。可老奶奶却把它们摆在蒸笼最显眼的地方，见人就乐呵呵地说：“这是我们小姑娘包的，第一次包就这么棒！”她的声音洪亮得很，生怕别人听不见。
　　 听到别人夸我，我心里甜甜的，刚才的委屈好像真的被蒸汽带走了。吃着自己包的包子，觉得比什么时候的都香。虽然样子不好看，可那味道，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春天到了，天气慢慢暖和起来，地上的雪化了，小草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像刚出生的小宝宝。墙角下还有几株迎春花，黄黄的小花早早地就开了，看着特精神。巷口来了个卖糖葫芦的老爷爷，推着一辆旧自行车，后座绑着个草靶子，上面插满了糖葫芦，红红的一串一串，裹着亮晶晶的糖霜，看着就想吃。阳光一照，糖霜还反光呢。
　　 可这个老爷爷不太好，总在那儿说老奶奶的包子长得不好看，说包子上面的褶子捏得没精神，还拍着胸脯夸自己的糖葫芦最棒。他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别人脸上了。老奶奶不理他，该包包子包包子，往刚出锅的包子上撒芝麻——那些芝麻是她自己种的，香香的。她种的芝麻就在旁边废弃工厂院子的小菜畦里，绿油油的，到了秋天就结出好多芝麻粒儿。
　　 有天我去得早，看见老奶奶趁卖糖葫芦的爷爷扭头招呼客人，偷偷从盐罐里捏了一小撮盐，动作快得像小老鼠偷东西，“嗖”地撒进他熬糖稀的锅里。她做完还紧张地四处看了看，像做了啥大事似的。后来有人吃糖葫芦，皱着眉说：“咋有点咸？”卖糖葫芦的爷爷急得直跺脚，脸红得跟他的糖葫芦似的，老奶奶朝我眨眼睛，我笑得肚子都疼了，差点在地上打滚。
　　 我十岁生日那天，妈妈给我买了个大蛋糕，上面还有个小火车的装饰，可我还是想去包子铺。老奶奶给我一个小竹笼，上面刻着小花，挺精致的：“受委屈了就自己包包子蒸。”她还塞给我好多豆沙包，甜甜的，豆沙馅糯糯的，一点都不腻。我拎着竹笼，心里美极了。
　　 没过几天，妈妈带我剪了头发。头发一短，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我跑到包子铺，老奶奶一看，手里的面团掉地上了，拍着大腿笑：“原来是个小子呀！”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给我两个大肉包：“多吃点，长高高。”那两个肉包比平时的都大，沉甸甸的。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老奶奶给我装了好多包子。她装包子的时候，用个布袋子，一层一层地放，生怕把包子压坏了。车开的时候，我回头看，她还在门口挥手，白头发飘呀飘，像棉花。我朝她使劲挥手，眼睛都有点湿了。
　　 城里的包子不好吃。皮厚厚的，馅也没味儿，跟老奶奶的包子没法比。每次放假，我都第一时间跑回包子铺。老奶奶越来越老，走路要拄拐杖，可包子还是那么香，隔壁的大黄狗总在门口等吃的，摇着尾巴，看见我来了，还会凑过来蹭蹭我的腿。
　　 老奶奶后来走了，那天是冬天。葬礼上，好多人都蒸了包子，说让她闻着香味走。各种各样的包子，堆了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香味飘得老远。我拿着她送我的小竹笼，看着她的照片，她还在笑呢，跟平时一样亲切。
　　 去年我回老家，巷子还是老样子，大树还在掉叶子。包子铺里有个姐姐在卖包子，动作快快的，像老奶奶。她也围着蓝布围裙，跟老奶奶的很像。
　　 “来十个肉包子。”我说。
　　 姐姐掀开盖子，白汽冒出来，香味好浓。“我是她的孙女。”她笑着说，眼睛也眯成一条线，跟老奶奶笑起来一个样。
　　 我拎着热乎乎的包子往回走，袋子好烫，手里颠来颠去，可心里暖暖的。回头一看，玻璃上我的影子旁边，好像还有个长头发的小孩，那是小时候的我，正踮着脚往里面看呢。
　　 现在每次吃包子，我都会想起那个老奶奶，想起她的笑，想起那股暖暖的香味。那香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走到巷口，我看见几个小孩在大树底下捡叶子，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其中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手里还攥着片又大又完整的叶子，笑得咯咯响。我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被当成“小姑娘”的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候，从旁边窜出来一只大黄狗，跟当年那只长得很像，也是摇着尾巴，看见我手里的包子，就直勾勾地盯着。我赶紧把包子举高，它却跟通人性似的，围着我转了两圈，然后乖乖地蹲在旁边，不像要抢的样子。
　　 我拿出一个包子，掰了一半扔给它，它叼着就跑到树底下慢慢吃起来，吃得可香了。旁边的小孩们看见，都围过来看，七嘴八舌地问我这包子是哪儿买的。
　　 “就是前面那家包子铺，可好吃了。”我笑着说。
　　 “我们也想去买！”一个小男孩大声说，说完就拉着其他几个小孩往包子铺跑，跑得跌跌撞撞的，像一群小鸭子。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又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风一吹，树上的叶子又落下来几片，落在我身上，像老奶奶在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咬了一大口包子，肉汁四溢，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好吃得让我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