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狡黠的稗子(散文)
在农村广阔无垠的土地上,谁要是不认得稗子这种植物,谁就是个门外汉。门外汉是会遭到村里人鄙视的。
这话为什么要说得如此之重呢?其原因是稗子作为稻谷的敌人由来已久了,它俩早就到了有我没它、有它没我的程度。作为农人,年年都要靠稻谷来糊口度日——稻谷的产量高,也能胜任,他们才坚定地站到了稻谷这一边。作为害群之马的稗子,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可这家伙偏偏生命力旺盛得惊人,年年去整它,年年都无法整败它。每年秋收时节选出来的良种稻谷,是要经过一系列选拔的,其难度,真有如过五关斩六将才得以存活的将军那么艰难。它不但要经过很多双人眼的甄选,而且还要通过好几道筛子的反复筛漏,最终才被打药入库封存起来。按理说,经过了这些严格的道道选拔关口后,稻田里就不能再有稗子的身影了。
其实不然。
农人们每年自秧苗栽进水田后,都要拿好几拔人去根除它。不然它很可能就会正大光明地出现在饭碗里了,好让吃下它的人们去感受身体的病痛。
这个病就是可怕的“肓肠炎”。
一
当冬天的寒意还没完全消褪、正置春寒料峭之时,春日里和煦的阳光天,农人们就该到沉寂一冬的存水田去放水犁田了。
存水田经过一冬的冻裂与风干,以及阳光的侵袭,原本存了满满一田的雨水,却“跑”掉了不少。一眼望去,平整好的水田里,已经有多处出现了不规则的“小岛”来。没能呈现出小岛来的其它地方,也露出了浅滩的模样。
春日里尽管有些许阳光的普照,但它也仅仅是勉为其难地出工不出力地照着。水田里的水,以及水下面的烂泥浆,仍是那样刺骨的冰冷。耕田的牛和掌犁的人还得下到水里去平整那一方水洼。这样的工作也只有经验丰富的人才能胜任,才能把水田平整得如想象的那般恰到好处。
平整好的这一片水面,是专门用来撒播当年的谷种的。每年生产队的那些不管是存水田,还是收割了油菜和麦子后才临时拿来做为水田的,都将栽上从存水田里培育出来的秧苗。
由于冷风劲吹及天气很不稳定的原因,宽约两三米、长则根据水田走势而决定的秧苗床子,将披上白色的薄膜,它的下面则是用竹片做的用来支撑起来的弯弓。遇没有寒风、没有冷空气、只有阳光的午后,农人们还要揭开那床子上面的薄膜——为的是让它透透气,天黑前则将揭开的薄膜重又盖上——须固定好盖严才行。
秧苗正是在人工这无微不至的呵护下,在薄膜覆盖着的床子上茁壮成长。大约一两个月之后,床子上的颜色就由黄转绿了——绿色正是秧苗慢慢长出来的颜色。
通常是山村里经过一场暴雨之后,床子上长好的秧苗便要开始移栽下去了。有时倒也不全是这样,有暴雨倾盆而下,说明正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这个时候能让刚种过旱地作物的土地,变成能够栽秧打谷的水田,无疑是件水到渠成的事。
倘生产队广发动员令开始栽秧时,通常是被叫作农忙季节的。几乎都会得到全队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通力合作。老一点的人在床子上扯秧——这是个细活儿、鲁莽不得,倘若手上的力气大了,会将长到土里去的秧苗根部扯断。扯起来的秧苗,还要将根上的烂泥淘去——露出白色的根须。另外,用谷草捆成的秧苗,每把不能太大——基本上能用手捏住就行了,不然栽秧的人就不方便把那一把的秧苗拿在手上了——会影响到栽秧的速度。当然,捆秧苗的谷草是提前量身定做好了的。即便扯秧的人想大把大把地去捆它,也未必行得通。
从育秧的床子到分散至各地栽秧的水田,这中间有长长的一段路程,而它的运输靠的是粪桶挑、背篼背、撮箕提……五花八门,不一概而论。这一路上多是些年轻人敏捷的身影。从他们那说有笑的神态上,就能判断得出来。
每处水田的水面上,原本是干净的、平静的,没有被其他东西干扰过,可自从运秧的人到来后,一切就都被破坏了、受影响了。用稻草捆好的一把一把的秧苗,像甩手榴弹似的,被甩到了水田的各个角落,多像满田里正自由觅食的小鸭子啊!
栽秧的人,开始每人一伏一伏地栽,一伏秧五路并进,向身后的方向退去——也许换个角度看,是朝另一个方向挺进的。不大会儿功夫,水田里的形势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三五天过后,那栽进秧苗的水田,很快就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了。水渐渐转清,青蛙在夜里的叫声此起彼伏、简直爽极了。秧苗经过几天来的起死回生,原本扒在水面上的黄叶,已转化成了青苗——呈现出满田的青绿。
二
薅秧是件很惬意的事,也是件轻巧活儿。要去挣它的工分最容易,我们都乐此不疲。
但有三种人是挣不了它的工分的。年龄过大的与年龄过小的,以及病汉得排外。年龄过大的人是古稀老人,年龄过小的人是懵懂得连路都走不稳的幼童,至于病汉是除绝症之外的将死之人。在那个贫穷的岁月里,挣工分是不分大人小孩或者生病的人的。有的人家为了能多挣些分口粮的工分,即便再老、只要还能动弹,都会去出工出力;有的人家,家里娃娃一大堆,高中低矮可以排成一大路,只要在端碗吃饭,都想力所能及地去干些活儿;有些“病秧子”,单从外表看,就能看得出是病得不轻的人,只要能为家里挣工分,都会“轻伤不下火线”。
薅秧的时间大多选在雨天,人们戴雨帽——像这种用聊叶、篾条编的过时雨帽,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了,身披薄膜或者棕杉——现在棕杉也难觅其踪迹了,手上还要拿个木棒或者竹棒什么的棍——薅秧的时候会用上它,为的是防摔倒。
我进秧田去薅秧的年龄大约是十岁左右,为防止我偷奸耍滑薅不好秧子,大人们故意把成夹在中间,他们想的是有他们的监督与督促,不至于把秧薅漏了。没错,我说的我薅秧的这个年龄一点不假,倘若我在六七岁或者八九岁之前还没干过农活的话,我说的薅秧的年龄可能存在水份,问题是我早于同龄人就对生活有过刻骨铭心的体验那一定是事实。别说我去干薅秧这种轻巧活儿了,就是比这重很多的粗活儿,我也早就涉及了。
栽下去的秧苗等定根转青发秼、秧苗长到没膝时,田里的杂草便开始泛滥起来了,其中就有疯长着的稗子。当然,也有其它水草之类的杂草。
为了让田里的肥分不被很快吸收走,让秧苗一门心思地能够成长,唯一的办法就是薅秧。
其实,薅秧也叫松土——用脚趾给每秼秧苗的根部松土,趁机用脚趾剜去秧苗附近的小草,长得比较高的杂草则要用手去拨掉的。遇到疯长出来的稗子,更要连根拔起。根除的杂草要捆成一把一把的,甩到田埂上去。
稗子的叶子像秧苗,子实像黍米,是稻田里的恶性杂草。在《丛飞种下的稗子》一文中,就以这样的句子来写它:“一种寡义的人,就像稻田里的稗子”,可见它的口碑并不好。
那时,等一个田里的秧苗薅完后,田埂上丢弃的那些捆成把的稗子及其它杂草,是牛求都求不来的美味,我们就把它捡拢来、装进背篼里背回家,牛可以饱餐一顿的。
薅秧对大人来说,看不出有多高兴的地方,但对我们这些好动的娃娃们来说就不一样了。薅秧可以耍水,必须要脱鞋,高卷裤管才能下田。只有回家后,才能发现有些不对劲。那些秧苗有“毒”,双腿上被划出道道口子,晚上会火辣辣地生疼。每当我们没穿袜子的脚趾头朝泥巴里剜去,会感觉到一种滑溜,有时会触碰到泥浆里受此惊吓的小鲫鱼,有时也会无意间遇到滑不溜啾、漫吞吞动着的黄鳝。遇到黄鳝时,会“妈耶妈耶”地吓出一身冷汗来——它多少有些吓人的原因,是它的样子没有憨厚的鲫鱼那么温顺。
三
时令到了秋天,金黄色的谷浪从山上铺展到了山下。只要你抬眼一望,看到的准是这一块那一块金黄色的稻田,像极了方丈身上的百衲衣。
你说怪不,我们那么多人排队并行地薅着秧,对田里的杂草地毯似的搜索,几乎到了斩草除根的程度,可随着稻谷的渐渐成熟,作为敌人的稗子居然也能活到成熟。有时就想啊,稗子的生存那才叫一个不易啊!都有点儿可怜起它了。
可它到底还是在艰难的环境中、在我们的眼皮底下生存下来了。它们之所以能顽强地存活下来,也许靠的是一股子顽强的执念吧!这一股子顽强的执念应该包括:它们在盼望自己的子粒能有善终的那一天;它们的子嗣需发扬光大、盼家族后继有“人”吧!
但它们最后的厄运还是到来了。也许压根儿就没人可怜过它们,也许不是,也许还另有原因吧!就在开镰割谷的前半个月时间,队里又派出众多人手、分别到各个稻田去作最后一次深刻的巡视,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出脚薅秧了,而是目的明确、直奔除谷子外的稗子而去的。这最后一次的清理,对它们来说无疑是最要命的。
再从根部去消灭它们,已没多少意思了,而是要将它们伸展到空中去的枝枝蔓蔓拦腰斩断。
它们伸展到空中去的枝枝蔓蔓,多么像金黄色的谷穗啊,只是彼此的命运不尽相同罢了。
被拦腰斩断的稗子,已是十月怀胎的存在。看得出它们的子粒饱满,要是允许的话,相信它们作为种子一定是很称职的。
我们家里因为缺粮常常挨肚子饿,这印记早就深深铬进了我的大脑。当意识到已经成熟了的稗子,可以拿来充饥时,我偷偷拣回了人们丢弃在路旁的稗子。
有人趁机问我拣那东西干嘛时,我慌称拣回去喂猪。
其实,稗子拣回去哪是喂猪哟,分明是要作为粮食食用的。
母亲说,稗子不能吃,喂猪还差不多。
我一脸的沮丧。奶奶怂恿母亲说,人是可以吃的。一九三三年闹饥荒,我们就吃过了。只是吃了它肚子干燥,几天都解不出来手。
大人果真为我们做出来吃了,做的是用稗子做的糠馍馍。倒没像奶奶说的那么可怕,肚子疼倒是有的。
半夜里,我迷迷糊糊梦到,有人在问我,你知道为什么稗子年年被灭,年年却灭不掉吗?
我摇头不语。
那人神秘地告诉我,只要有稻谷的地方就会有稗子,它们是一对很有意思的天敌呢!